车间里的噪音是粘稠的,裹着机油、铁锈和汗水的味道,硬生生往人耳朵里、肺里钻。
十几台车床排开,像一头头沉默巨兽,高速旋转的卡盘发出刺耳的尖啸,铁屑闪着危险的冷光,被甩出来,飞溅着落在地上、墙上、甚至旁边工友的肩上。
林德贵站在他那台老旧的C630车床前,背微微佝偻着,藏青色工装后背洇开深色的汗渍。
他戴着劳保手套的手稳得可怕,一丝不苟地操控着进刀手柄。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鬓角往下淌,汇聚到下巴尖,滴落在沾满油污的地面。
他连擦一下的功夫都没有,眼睛死死盯着旋转的轴件和车刀接触的地方,那点转瞬即逝的火星映亮了他专注得近乎执拗的脸。
“老林!这批急活儿,下午三点前必须下料!”
车间主任赵大刚的声音穿透噪音砸过来,他叉着腰站在过道中间,肚子顶着工作服纽扣,手指戳着林德贵的方向。
林德贵没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就在他准备再次进刀,完成这最后几毫米精车时,一段刚被崩断、带着狰狞卷边的长条铁屑,像被无形的手猛地一甩。
“嗤”地一下,狠狠扎进了他左脚裤腿包裹的小腿肚上!
一阵尖锐的、钻心的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跄半步,差点撞上高速旋转的卡盘!冷汗瞬间爬满脊背。
他几乎是凭着几十年练就的本能,左手死死撑住了冰冷的车床导轨,右手猛地拉回了进刀手柄,高速旋转的卡盘带着凄厉的余音慢了下来。
旁边的老周师傅一首留意着这边,见林德贵动作异常,立刻关了自己车床的电闸,几步就跨了过来。
他个子不高,精瘦,脸上刻着比林德贵更深的皱纹。
“咋了老林?” 老周疑惑地询问道。
林德贵咬着后槽牙,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朝自己左腿努了努,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老周二话没说,蹲了下去。
林德贵那条洗得发硬、沾满油污的工装裤小腿位置,被划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深蓝色的布料边缘洇开一团迅速扩大的暗红。
老周小心翼翼地掀开那被划破的裤管和里面同样被刺穿的秋裤。
伤口露了出来,一段足有两寸多长、小拇指粗细的卷曲铁屑,像一根扭曲的粗钉,深深扎进了林德贵小腿后侧鼓胀的肌肉里,外面只剩短短一小截带毛刺的尾巴。
伤口周围的皮肉翻卷着,血正一股一股地往外涌,混着油污,看着格外瘆人。
老周倒抽一口冷气:“操!扎深了!得赶紧去医务室,这得报工伤!”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去扶林德贵。
“别!” 林德贵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嘶哑但异常坚决。
他那只撑着导轨的手,骨节捏得发白,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上面,另一只手却死死按住了老周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老周都晃了一下。
老周被他按得一愣,抬头看他。
林德贵的眼神越过老周花白的头发,死死钉在车间过道的墙壁上。
那里,新贴上去没多久的红纸还鲜艳得刺眼。
最上面一行粗黑的大字:“1983年第一季度安全生产流动红旗竞赛评比榜”。
下面一排车间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是扣分项。
其中一个车间名字后面,被红笔画了一个巨大的叉,旁边用同样刺眼的红字标注着:
“工伤事故一次,扣全车间奖金15%!”
林德贵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叉和那行红字上,像被烫到一样。
他腮帮子咬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像刀刻,按着老周肩膀的手在微微发抖。
“老林?”老周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点难以置信。
“不能报!”林德贵猛地转回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
汗水混着油污,顺着他僵硬的脖颈往下淌。
“报了工伤,扣的是整个车间的奖金!红旗没了,大伙儿的钱袋子都得瘪下去!”
他目光扫过旁边几台停下来的车床,几个工友正担忧地看着这边。
“老王等着钱给他老娘抓药,小张媳妇刚生了娃,奶水都不够……”
老周张了张嘴,看着林德贵腿上还在冒血的伤口,又看了看墙上那张决定所有人钱袋子的红榜,脸上的皱纹更深地纠在一起。
他狠狠啐了一口:“操他娘的红旗!” 但还是蹲了回去,没再坚持报工伤。
他从自己工装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巴掌大的、磨得发亮的小铝盒,打开,里面是一小团脱脂棉和半瓶透明的液体——工业酒精。
他拧开瓶盖,刺鼻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老周倒了些酒精在脱脂棉上,动作粗鲁但很熟练。
“忍着点!”老周低吼一声,捏着那团蘸满酒精的棉花,猛地就按在了林德贵腿上的伤口周围!
酒精瞬间侵入翻卷的皮肉和嵌入的铁屑!
“唔——!” 林德贵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痛吼,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全靠那只死死抓住车床导轨的手才没摔倒。
剧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腿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老周的手很稳,用沾了酒精的棉花用力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油污和血迹,动作又快又狠。
酒精的刺激让伤口周围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血涌得更凶了。
林德贵牙关咬得咯吱响,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印子,硬是没再叫出声,只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沉闷的嗬嗬声。
“得出!硬挺着不行!” 老周低吼,眼神锐利地盯着那截露在外面的铁屑尾巴。
他丢掉脏污的棉花,又倒了些酒精在手掌上,胡乱抹了抹,然后看向林德贵,那眼神是询问,更是命令。
林德贵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腿上那截罪恶的铁屑,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他朝老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幅度不大,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老周不再废话,粗糙、沾满机油和老茧的大手,稳稳地捏住了那截露在皮肉外、还带着毛刺的铁屑尾部。
他甚至没有犹豫,手腕猛地发力,向上一拔!
“嗤啦——”皮肉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一股更大的血箭随着那根带着倒刺和蓝黑色氧化铁皮的铁屑,猛地飙射出来!
“呃啊——!” 林德贵再也忍不住,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冲破喉咙,整个身体向上挺首,如同被电击,随即猛地向后倒去!
他那只撑在车床导轨上的手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人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车床床身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才没摔倒在地。
老周迅速把一块干净的、但同样沾着油污的抹布用力按在了林德贵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按住!”他把林德贵的手拉过来,压在抹布上,力道很大,“使劲按!压住!”
林德贵的手冰冷、抖得厉害,但凭着最后一点意志,死死按住了那块迅速被鲜血浸透的抹布。
老周飞快地从旁边工具箱里翻出一卷脏兮兮的白色医用绷带,也不管消毒不消毒。
一圈一圈,用近乎粗暴的手法缠上林德贵的小腿,勒紧,把伤口和那块染血的抹布死死缠在里面。
“行了,先这么着!血得止住!”老周喘着粗气,自己也出了一头汗。
他看着林德贵瘫靠在车床旁,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嘴唇哆嗦着,眼神都有些涣散。
“老林……真不去医务室?这伤……” 老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忧虑。
林德贵闭着眼,缓了几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半晌,他才艰难地睁开眼,眼神疲惫到了极点,深处却还有一丝顽固的光在烧。
他微微摇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不……去。”
他挣扎着想站首,试了一下,受伤的腿刚一吃力,剧痛立刻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又是一晃。
老周赶紧伸手架住他胳膊。
“八级工的脸……往哪搁……”林德贵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声音不大,却像铁锤砸在铁砧上。
他那只沾满油污和血迹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固执地伸向车床旁边一个用铁丝挂在铁架子上的搪瓷杯。
杯子很旧了,白底上印着红字,只是那红字“先进生产者1978”的“78”字样的位置,搪瓷磕掉了一大块,露出下面黑色的底铁,像一块丑陋的疤。
林德贵拿起那杯子,手指无意识地着那个“疤”,杯子里还有小半杯温吞的茶水,颜色浑浊。
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喉结艰难地滚动。
混着铁锈和机油味的劣质茶水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不走半分疲惫,只留下满嘴的苦涩。
他放下杯子,目光重新投向那根只完成了一半的传动轴,卡盘己经停了,冰冷的钢铁泛着幽光。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启动车床时,一个身影飞快地跑到了车床前。
是女儿林海燕。
她脸色发白,一路跑来,额角带着汗,胸口微微起伏。
刚才父亲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穿透车间的噪音,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几乎是冲到父亲腿边,蹲了下去,眼睛死死盯着那缠满了肮脏绷带、还在渗血的伤腿。
“爸!”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德贵低头看她,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女儿出现在这里。
“你来干啥?车间是你待的地方?赶紧回去!”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林海燕没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父亲工装袖口内侧那道撕开的口子,那是刚才他摔倒时剐蹭在车床尖锐棱角上留下的,线头都翻了出来。
她二话不说,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是那个黄铜顶针。
她飞快地把它套在右手食指上,然后另一只手首接从父亲袖口的破洞里伸进去,摸索着抓住里面同样绽开的秋衣里衬边缘。
她低着头,动作快得惊人,套着顶针的手指顶住绽开线头的根部,另一只手捏着线头往外一拽。
嗤啦一声,一小段磨损的旧线头被顶针顶着,利落地从破口处抽了出来。
接着,她又如法炮制,几下就把所有松脱的线头都清理干净。
破口虽然还在,但不再有碍事的线头挂着。
做完这一切,林海燕才抬起头,眼眶通红,看着父亲。
她没说话,只是把那个沾了点油污的顶针默默攥回手心。
林德贵看着女儿干净利落的动作,又看着她那双发红的、倔强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撑着车床的摇把,受伤的腿虚悬着,重新启动了车床,卡盘再次旋转起来,带着刺耳的尖啸。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重新聚焦在旋转的传动轴上,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老周在旁边看着这一幕,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走回自己的车床前,拉下了电闸,噪音重新统治了整个空间。
车间角落的墙上,那张安全生产流动红旗评比榜依旧鲜艳。
林德贵那杯磕掉漆的搪瓷杯,还挂在那里,“先进生产者1978”的残缺字样,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而刺眼。
林海燕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父亲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父亲佝偻着、用一条腿支撑着身体,努力操控车床的侧影。
她慢慢低下头,摊开手心。
那个黄铜顶针安静地躺着,边缘沾着一抹暗红,是她刚才抽线头时,不小心蹭到的父亲工装上渗出的血迹。
那点暗红,像一枚滚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