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那如同实质般带着怒意的宽阔后背,像一堵移动的城墙,将顾云声与喧嚣、镜头和恶意的质询彻底隔绝。年轻记者被他充满压迫感的眼神和话语震慑,脸色煞白地后退,连带着周围的嘈杂也似乎被这无形的屏障削弱了几分。
顾云声被完全笼罩在陆骁身影投下的阴影里。鼻尖充斥的不再是刺鼻的消毒水,而是浓烈的汗味、硝烟味,以及一种极其陌生的、混合着雄性荷尔蒙与保护欲的滚烫气息。刚才在混乱中强行压下的疲惫和伤口的隐痛,如同退潮后的礁石,骤然变得清晰而沉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种前所未有的、被强硬庇护的感觉。
“陆队长…”顾云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试图从这令人窒息的庇护下挣脱。
“闭嘴!”陆骁头也不回,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未消的余怒。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确认没有不长眼的再敢靠近,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顾云声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落在他镜片后难掩疲惫的眼底,最后定格在他左臂那被自己笨拙包扎的、洇出点点鲜红的绷带上。那抹刺眼的红,像针一样扎进陆骁的视线,让他心头的无名火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取代。
“跟我走!”陆骁的语气近乎命令,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他不再给顾云声任何拒绝的机会,大手首接抓住了顾云声完好的右臂手腕——动作比刚才在帐篷里拽他时轻了些,但依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
顾云声蹙眉,手腕被箍住的地方传来灼热的触感和不容反抗的力量。“去哪?复盘会…”他试图挣扎,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加上陆骁那惊人的力气,让他根本挣脱不开。
“复个屁盘!”陆骁低吼一声,拽着他就往远离人群、远离安置点核心区域的方向走,那里停着几辆后勤保障车和相对安静的临时休息点。“你这鬼样子还开会?想晕倒给记者看吗?先处理伤口!休息!”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顾云声被他拽得脚步踉跄,左臂的伤口被牵动,痛得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陆骁听到他的闷哼,脚步顿了一下,拽着他的力道又下意识地松了些,但依旧没有放手。他侧头瞥了顾云声一眼,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忍耐痛楚的神情,心头那股烦躁感更盛,还有一种他自己都理不清的、类似心疼的情绪在翻搅。他索性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往前走,手却悄悄调整了位置,几乎是半搀半扶地支撑着顾云声的身体,让他走得更稳当些。
顾云声沉默地被陆骁带着走。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手腕上那灼热粗糙的触感,身边这具散发着热力和硝烟气息的高大躯体,以及手臂上阵阵传来的刺痛,都在瓦解着他冰冷的防御。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力不从心的虚弱。
陆骁把他带到一辆开着门的中巴车旁,里面是临时设置的简易休息区,有几张折叠床。车上没人,很安静。
“坐下!”陆骁松开手,指着最近的一张折叠床。
顾云声这次没有再反驳。他确实需要片刻的喘息。他依言坐下,动作有些迟缓。背脊一接触到相对柔软的床垫,那强行支撑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走,沉重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几乎想立刻闭上眼睛。
陆骁看着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头依旧紧锁,脸色苍白得像纸,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虚弱的轻颤。那层平日里坚硬冰冷的盔甲,在此刻被疲惫和伤痛撕开了裂缝,露出底下罕见的脆弱。陆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闷的疼。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在车上的医药箱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拿着新的碘伏、纱布和一瓶水回来。他拧开瓶盖,把水塞到顾云声手里。“喝水!”
顾云声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蒙,反应慢了半拍,但还是接过水,小口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明。
陆骁在他面前蹲下,高大的身形显得有些局促。他拿起碘伏和棉签,动作比之前在帐篷里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轻柔手他言简意赅。
顾云声默默把受伤的左臂伸过去。陆骁低着头,异常专注地解开之前包扎得歪歪扭扭的绷带,露出缝合好的伤口。他用沾了碘伏的棉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伤口周围残留的血迹和汗渍,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灼热的呼吸拂过顾云声微凉的手臂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狭小的车厢里异常安静,只有棉签擦拭皮肤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陆骁的指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擦过顾云声完好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像带着微小的电流。
“刚才谢谢。”顾云声忽然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的沙哑,目光落在陆骁专注的侧脸上。
陆骁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继续手上的动作,耳根却似乎有点不易察觉地泛红。他不太习惯这种谢谢,尤其对象是这个之前被他定义为刻薄、不近人情的医生。
重新包扎好伤口,陆骁的手法依旧称不上好看,但比之前整齐牢固了许多。他站起身,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局促,目光扫过顾云声疲惫的脸,又看了看车窗外。
“你在这休息,哪也别去。”陆骁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带着命令的口吻,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去看看那边复盘会的情况,顺便帮你盯着点那个胡说八道的混蛋!”说到最后,语气又带上了戾气。
顾云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认。他现在确实需要片刻的独处,整理混乱的思绪和透支的体力。
陆骁看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异常安静和脆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大步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厢内彻底安静下来。顾云声靠在椅背上,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意识在疲惫的海洋里沉沉浮浮。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陆骁那灼热粗糙的触感,手臂上被细心处理的伤口传来阵阵清凉的刺痛,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混合着汗味、硝烟味和一种独特雄性气息的味道。陆骁挡在他身前的宽阔背影、笨拙却专注的包扎、那声粗粝的闭嘴和跟我走的无数画面在昏沉的意识里交织冲撞。那道坚固的冰墙,在疲惫和这陌生而强势的冲击下,裂痕似乎更深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滑入黑暗的边缘时——
“咚咚咚!”
车窗玻璃被急促地敲响!
顾云声猛地惊醒,睁开眼,带着被打扰的薄怒和一丝未褪的迷茫。
车窗外,是医院的一个行政人员,脸色焦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他隔着玻璃声音透过缝隙传来,带着一种大事不妙的紧迫感:
“顾医生!不好了!刚才那个投诉的家属,不知道从哪搞到了…搞到了当时现场的部分通讯记录片段!他咬死说…说您在指挥时明确说过D区优先,资源倾斜!现在他把这个当成证据,联合了几个其他区域的轻伤家属,首接闹到市卫生局和媒体那里去了!副院长让我赶紧通知您,这事儿压不住了!还有还有人说当时有个消防员在B区受伤,就是因为您资源调配不当,延误了救援…”
顾云声眼中的疲惫和迷茫瞬间被冰冷的锐利取代通讯记录片段D区优先资源倾斜?这分明是断章取义!是有人刻意截取、歪曲了他在极端情况下对重点区域的救援指令!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失去理智家属的污蔑,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他个人和整个医疗指挥系统的攻击!而那个关于“消防员因延误受伤”的指控,更是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他和陆骁之间那刚刚因为生死与共而缓和了一点的脆弱关系!
他猛地坐首身体,牵扯到伤口也毫不在意,目光如寒冰般射向车窗外焦急的行政人员,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那个消防员是谁?投诉里提到的延误救援导致受伤的消防员,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