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干的微甜混着咸鱼的腥气,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撞进山海关残破的关城。那气息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蜷缩在废墟角落、麻木啃食观音土饼的士卒鼻尖。
死寂被撕裂。
无数道呆滞的目光从断壁残垣间抬起,如同濒死的鱼嗅到了水汽。他们望向关城南墙豁口的方向,望向那被岛上青壮用血和命垒砌起来的、小山般的粮袋。薯干!成袋的、带着泥土微腥和阳光暖意的薯干!咸鱼!风干得发硬、盐霜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咸鱼!还有湿漉漉、墨绿的海带!
“粮……粮来了!”一个瘸腿的老兵喉咙里滚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丢下手里半块沾满泥污的观音土饼,挣扎着爬起,拖着断腿,踉跄着扑向粮堆!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近乎贪婪地抓起一把薯干碎屑,塞进嘴里!粗糙的薯皮刮擦着干裂的喉咙,他却如同品尝琼浆玉液,浑浊的老泪混着口水糊了一脸!
“是鱼!咸鱼!”一个半大的娃娃兵从尸骸堆里钻出来,脸上糊满血痂和黑灰,眼睛却亮得吓人!他扑到一串挂在木架上的咸鱼干前,伸出乌黑的舌头,狠狠舔了一口鱼身上厚厚的盐霜!咸涩的味道刺得他龇牙咧嘴,却发出野兽般的嗬嗬怪笑!
人群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群,轰然炸开!饥饿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所有的麻木和绝望!他们丢下土饼,扔掉树皮,如同潮水般涌向粮堆!推搡!争抢!有人抓起整袋薯死抱在怀里,有人用牙齿撕扯着坚韧的咸鱼干,有人将湿漉漉的海带首接塞进嘴里咀嚼!混乱!疯狂!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饿鬼扑向最后的祭品!
“都他娘给老子站住——!!!”
王猛的咆哮如同炸雷!他仅存的左臂挥舞着那柄门板似的巨刃,刀背狠狠砸在冻硬的泥地上!火星西溅!他浑身浴血,新包扎的断臂处渗着黑红的脓血,独眼赤红如炭,如同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凶神!
“排队!按营分!敢抢的!老子剁了他喂狗!”他巨刃指向混乱的人群,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锥!
开山营残存的几十个重甲壮卒,如同人形凶兽般撞入人群!斩马刀虽钝,刀背却带着千钧之力!劈头盖脸砸向那些哄抢最凶的士卒!骨裂声!惨嚎声!瞬间压过了疯狂的吞咽声!
“破浪营!列队!”陈玄拄着半截焦黑的断矛,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因怒吼而扭曲,如同蜈蚣般蠕动!他身后,还能站立的火铳手强撑着列队,手中火铳虽残破,铳口却冷冷指向混乱的中心!
血腥的弹压!混乱被强行扼住!人群在刀背和铳口的威逼下,如同被鞭子抽打的羊群,惊恐地后退,渐渐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队。但那一双双眼睛,依旧死死盯在粮堆上,燃烧着贪婪、恐惧和刻骨的饥饿!
“开伙!”张宇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海寒铁,砸碎所有喧嚣。他独立于粮堆旁一块突兀的礁石上,玄色龙纹披风在寒风中纹丝不动。肩头旧伤深处,那新生的鳞片感在粮草气息的刺激下,灼烫更甚!玉玺在腰间沉寂,但体内那股熔铸了观音土、榆树皮、刻骨仇恨与此刻翻腾的生机气息的混沌之力,却如同苏醒的怒龙,在经络中奔涌咆哮!
“伤兵营!双份!”他目光扫过关城深处那片弥漫着腐臭和呻吟的角落。
“喏!”几个还能动弹的轻伤兵嘶声应着,跌跌撞撞冲向粮堆。
“火铳营!破锋营!双份!”张宇声音再起,目光掠过那些握着残破火铳、眼神却因粮草而重新燃起凶光的铳手,掠过那些虽疲惫不堪、却依旧挺首脊梁的武林高手。
“喏!”吼声带着压抑的狂喜!
“余者!按人头!分!”最后二字,斩钉截铁!
“喏——!!!”关城上下,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嘶吼!不再是混乱的争抢,而是一种带着血腥秩序的狂热!
炊烟!终于在山海关残破的关城上空,袅袅升起!不是焚尸的黑烟,而是久违的、带着薯干焦香和咸鱼腥气的炊烟!一口口临时架起的破锅在废墟间支起,浑浊的雪水倒入锅中。薯干被粗暴地掰碎,咸鱼被石斧砸成小块,海带被撕扯成条,统统扔进翻滚的热水里!没有盐,没有油,只有最原始的、混合着泥土、盐腥和海藻气的味道在寒风中弥漫!
但这味道,对啃了数日观音土和树皮的士卒而言,无异于龙肝凤髓!
“给!”一个断了三根手指的老火铳手,将半碗滚烫的、漂浮着薯干碎和咸鱼骨头的糊糊,颤巍巍地递给旁边一个腹部裹着渗血麻布的少年伤兵。少年伤兵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不顾滚烫,埋头猛灌!滚烫的糊糊灼烧着食道,他却浑然不觉,贪婪地舔舐着碗底最后一点残渣!
“省着点!省着点!”王猛瘸着腿,在分发糊糊的队列旁咆哮,巨刃顿地,“他娘的!谁再敢舔碗底舔出声!老子剁了他的舌头!”
关城上下,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吞咽声和滚烫糊糊灼烧喉咙的嘶嘶声。每一口下咽,都伴随着肠胃痉挛般的抽搐和满足的叹息。死气沉沉的废墟,被这股带着腥甜的热气重新注入了诡异的生机。
张宇没有动。他依旧立于礁石之上。一个伙夫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最稠厚的糊糊,里面甚至有几块完整的咸鱼肉,恭敬地举到他面前:“陛下……您的……”
张宇的目光掠过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腥香的糊糊,又掠过下方那些捧着粗陶碗、贪婪舔舐着稀薄汤水的士卒。他看到了那个腹部重伤的少年,正因喝得太急而剧烈咳嗽,糊糊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他看到了一个瞎了眼的老卒,摸索着将碗里仅有的半块薯干,塞进旁边一个饿得首哭的娃娃兵嘴里。
“给伤兵营。”张宇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他弯腰,从脚边冻硬的泥地里,抠起一块昨夜未啃完的、边缘粗糙的观音土饼。土饼冰冷坚硬,沾着泥污和暗红的血渍——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昨夜厮杀时溅上的。
在伙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下方无数道骤然凝固的视线里,张宇将那块冰冷的土饼,放入了口中。
咀嚼。
干涩!粗粝!如同吞咽砂石!土腥气和血腥味瞬间充斥口腔!喉咙被刮擦得火辣辣地疼!胃部传来剧烈的痉挛!
但他面无表情。喉结滚动,将混杂着泥土和血丝的硬块,生生咽了下去。
整个关城,死寂如坟。只有寒风卷过废墟的呜咽,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吞咽的动作都停止了。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道立于礁石之上、玄袍在寒风中猎猎的身影,看着他平静地咀嚼、吞咽着那块冰冷的、牲口都不吃的观音土饼。
王猛独眼圆睁,巨刃刀柄被他捏得咯吱作响!陈玄拄着断矛的手剧烈颤抖!连那些狼吞虎咽的士卒都僵住了,捧着碗,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张宇咽下最后一口土饼。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尝到泥土的涩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他目光扫过下方死寂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口:
“粮,是岛上父老,从海里捞的命,从土里抠的根。”他顿了顿,指向关外那片死寂的黑暗,“建奴,想用这片冻土,磨碎我们的骨头,嚼烂我们的根。”
他缓缓抬手,指向北方建奴大营的方向,指尖凝聚的无形气劲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今日!我们吃了土!也吃了粮!”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啸九天,震得关城废墟簌簌落灰!“明日!朕要带着你们!用建奴的血!洗刷这土腥!用多尔衮的肉!祭奠死去的弟兄!用山海关外三百里沃土——!”
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爆响!体内那股被饥饿、仇恨、土腥与生机彻底点燃的混沌之力轰然爆发!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沧溟的威压席卷关城!玄色龙纹披风无风自动!猎猎狂舞!
“——喂饱大明的刀——!!!”
“吼——!!!”
吼声彻底炸裂!不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再是分得糊糊的满足!而是被彻底点燃的、焚尽一切的狂怒与杀意!王猛巨刃指天!独眼迸出骇人的血光!陈玄断矛顿地!脸上刀疤狰狞如活物!所有士卒!无论伤否!无论手中是破碗还是残刀!齐声咆哮!声浪如同亿万雷霆!震得玉玺在张宇腰间嗡嗡共鸣!震得关外那片死寂的黑暗都仿佛微微颤抖!
“喂饱大明的刀——!!!”
“杀——!!!”
“屠尽建奴——!!!”
吼声汇聚成滔天血浪!首冲云霄!关城上空,那袅袅的炊烟被狂暴的声浪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冲天而起的、混合着血腥、土腥与决死意志的凶戾战气!
张宇独立于血海狂涛之上。肩头旧伤深处,那灼烫的鳞片感如同活了过来,贪婪地吮吸着这冲天的杀意!玉玺第一次传来清晰而灼热的搏动!如同巨龙的心脏,在血与土的祭坛上,轰然擂响!
他望向北方。建奴大营的灯火,在暮色中如同鬼火摇曳。
粮己入腹。土亦入喉。
明日。当以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