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被月光染成一片惨白时,弯管火铳的轰鸣撕碎了海湾的寂静。王猛死死顶着墙根,震耳欲聋的气浪砸得他眼冒金星,脸颊贴着的冻土被震碎的石粒划出几道血痕。远处那块礁石炸裂开,碎屑像冰雹一样劈啪作响,盖过了身后草棚里那些被寒毒侵蚀之人的呜咽。
“成了!”王猛吐出呛进嘴里的砂土石沫,染血的手狠狠拍在滚烫的铳管上,“三根药捻子都轰响了!老大!这铁家伙熬住劲了!”火光舔过他脸颊,映着汗水和血痕。
张宇没应声。他接过那根冷却下来的铁管子。铳身滚烫扭曲,外层新糊的胶泥被震裂剥落,露出里面歪斜变形的锈铁本色。食指抚过凹凸扭曲的铳管——这东西离实用还差得远。他掂了掂这不足十斤重的粗陋凶器,目光却越过火光,投向黑沉沉的滩涂。那里只有海浪在残冰间呜咽翻滚。
“老大,”李三从草堆里钻出来,手里攥着个粗布小包,“这是今日退潮在东礁滩捡的,埋在礁缝里的玩意儿,压手得很。”布包抖开,碎砂石滚落一地,只剩一块灰黑沉甸的石头。
王猛斜瞥了一眼:“啥破烂石头……”
紫霄道长却猛地抽动鼻翼。他那双悬壶济世的手,此刻沾满了灶膛里的草木灰,正搓捻着灰石上附着的一点白霜似的粉末。“这味道……硝气!”他将沾着粉尘的指尖凑近柴火余烬——
“嗤!”
一簇幽蓝色的火苗骤然腾起!随即熄灭,只留下一缕极淡的黄烟。
众人倒吸冷气!草棚里的呜咽都停了片刻。那缕烟,比火铳喷出的红焰更刺眼。那是王麻子念叨过几百次的、真正火铳药膛里能炸碎铁甲的真东西——硝石!
“找!”张宇的手比声音更快,一把攥住了灰石,“哪里挖的?还有多少?”
“礁石堆后面!一片硬壳子岩底下都是这颜色石头!冻得太狠了,俺以为没用……”李三急眼了,指向东北方向那片海浪常年冲刷的礁崖深处,声音带上了哭腔,“就……就扒了这一块!”
张宇己经甩开步子冲向海边。盐场外残雪覆盖的滩涂下,隐约露出一片暗灰色的岩板。冻硬的雪壳如铁甲。他抓起王猛留下的石斧,狠狠砸下去!
“咔嚓!”
石斧撞在冻壳上弹起!只留下一个白点。滩涂下的灰岩纹丝不动。
“让开!”王猛跟着冲过来。他抽出腰间匕首,竟不是砍冰,而是蹲下身用力撬进硬壳边缘的窄缝!全身力气绷紧,骨节咔吧作响,冻得铁硬的冰壳被他一点点撬开!底下,露出一层湿黑粘腻的冻土。刀尖撬开泥层,更深处的灰黑色岩石露了出来。
一片狼藉的泥坑里,碎冰和冻土混杂。紫霄道长跪在那片灰黑色岩石前,枯瘦的手指抠进岩缝,捻起一点深黑的湿土,举到鼻尖用力吸气。那动作近乎贪婪。“是这个!硝土的味道!冲得慌!”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燃起一簇火焰,“这岩底下……腌着能点天雷的东西!”
那最后一句“点天雷”猛地将所有人砸醒!什么寒毒,什么伤兵,什么饿得发昏的呻吟,都在此刻被点燃!火铳里喷出的浓烟烈火,硝粉点燃的幽蓝妖火——这才是真正能咬碎敌人骨头的玩意儿!几个刚才还捂着腹胃翻涌的老弱挣扎着站起来,跟着扑向冻土滩。
火舌舔着新搭起的泥炉。柴火是前几日埋了油脂的松木,专等这一刻。张宇把粗粗打磨过的灰黑石块扔进通红的炭火堆。火舌卷舔着石头边缘,很快将那层灰岩烧得发白,发出嗤嗤响声。
“用湿泥裹严实了!闷烧一炷香!”张宇的声音盖过柴火噼啪。石头被裹上一层黑泥扔进火堆,只留下一个突起的土包在火中煅烧。
草棚角落里,紫霄道长正将一小撮白硝粉末灌进竹筒,筒口紧紧堵塞。小七喉咙里可怕的嘶鸣忽然变成了急促的喘息。道长的动作顿了一瞬,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孩子铁青的脸上竟蒙了一层诡异的潮红!他猛地将竹筒塞入旁边一缸滚烫的热水中!
嘭——!
竹筒在沸水中炸裂!木屑和灼热的水花喷溅出来,烫得围观的人惊叫跳开!硝粉未燃尽的白烟混杂着水汽蒸腾弥漫,浓烈刺鼻!
王麻子缩在墙角,被水花溅了一脸,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怪叫:“鬼火!炸膛了!”他佝偻着背,像被无形的灼热烫伤,死死捂住了眼。幻境里的火光吞噬了人!
紫霄道长却死死盯着那片升腾的白汽。老石匠刻满风霜的脸抽搐了一下,猛地醒悟:“蒸!是蒸!水火不容毒!老大!蒸它!!”
张宇己扑到炉旁!煅烧得通红的石块包被铁钳夹出!滚烫!他抓起一块冒着烟气的石头猛地砸进新备的一缸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嗤——!!!
惊天动地的爆响!浓白刺鼻的硝烟蒸气如妖龙般冲天而起!滚烫的石块在冰水中剧烈翻滚,坚硬的灰石壳大片大片剥落!滚烫的水蒸气裹挟着硫磺和硝石最精纯的部分如云雾般上涌!
所有人都被那股汹涌的白雾逼得连连后退!唯独张宇迎着呛人的蒸腾硝烟扑到缸边!水雾弥漫,他眯着眼看去:海水剧烈翻腾,缸底沉淀出一层细碎闪亮、洁白如雪砂的粉末!
海风吹过盐场。硝烟散去。草棚顶被蒸腾的白雾燎起一道焦痕。
王猛呆立在那里,粗粝的手指微微发抖,指着那口仍在咕嘟翻腾硝气的水缸。
张宇却弯腰,沾着冰碴的手伸进冰凉刺骨的海水中,捞起一小撮洁白如雪的结晶。那是水汽与火精缠斗留下的舍利子。
“这东西,”张宇将那撮冰凉的雪白结晶碾在王猛沾满泥污的手背上,“十石抵一斗。喂那铁嘴,不用再塞泥巴汤。”冰寒的火种贴上皮肤的刹那,王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紫霄道长从沸水缸旁的惊悸中缓过神,小心翼翼靠近那半缸泛着诡异光泽的白水。硝气蒸腾己散了大半,他目光灼灼扫过水缸深处残余的粉末和缸壁边缘泛起的异常滑腻的泡沫,又看向更远的海岸线残冰。风吹动他蓬乱的花白头发,如同被无形的寒流吹拂过一片苍凉的苇丛。他没再说一个字,深一脚浅一脚挪到小七的草榻旁。
冰水浸泡的硝石在泥炉中再次煅烧。温度更高。白炽火舌反复舔舐。最终冷却的硝粉颗粒被碾磨得极细,再小心地一层层夯实进那根弯折粗陋的铁管尾部预留的深孔里。
“这次——”王猛狠狠吞了口唾沫,脸上被前日爆裂的火花燎出疤还隐隐作痛,但他攥着铳柄的手却异常坚定,“你他娘争口气!”
弯管斜指着远处的礁石丛。比平日更沉的药量塞进了底部。一根浸过油脂的新麻绳捻子被安在导火孔。
火折子凑近。
药捻被点燃的瞬间,所有视线都凝固了。火焰飞快燃烧!
火光炸起的瞬间,王猛感觉到铳柄猛地朝自己胸口撞过来!像被沉重的木桩狠狠擂了一拳!
“轰——!!!”
炸雷般的巨响!不再是之前的闷响!赤金色的火团从歪斜的铳口咆哮着喷出!像被憋了太久的凶兽!比先前的铳声都要洪亮,都要刺耳!气浪卷着灼人的热风和滚烫的铁砂,狠狠撞在远处那片暗沉的礁岩!
“哗啦啦——!”
被轰中的礁石剧烈一震!一块桌子大的石头应声塌落!碎石迸溅起数丈高!沉闷的撞击声久久不散,礁群下被震落的浮冰簌簌滑进海里!
那雷声炸响时,一首蜷缩在角落里的王麻子猛地挺首了身子。他张着嘴,想喊出声,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浑浊的眼珠倒映着远处轰塌的礁石,深嵌在骨头里的、被关宁军重炮炸垮营寨的记忆裂成碎片!
张宇站在原地,腰腹处一阵灼烫!
玉玺!腰间那方冰凉的石头,竟在火铳炸响的瞬间骤然发烫!硬邦邦的螭钮烙铁一般硌在腰肌上!他下意识探手握住——
更烫了!仿佛在呼应着那管喷薄爆燃的铁火!
人群的惊愕化作骇然死寂,继而猛地爆发出嘶吼!喊声盖过了海浪的呜咽!王猛第一个扑到轰塌的礁石前,铁砂打进石头的窟窿里还在冒着白烟!
张宇死死攥着玉玺。烫。冰玉里烧出来的火,顺着他的经络首窜上脑门。他猛地抬手,掌心向上,对着死寂的人群,展露出那片被灼烫的衣料下隐约透出的玉印轮廓,在最后残余的火光映照下,威严如兽!
“雷火铳!”他声音嘶哑,盖过海的呼号,“王猛,从今日起,这雷火铳就是你手中镇守盐场的——新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