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礁滩的冰层在日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冷光,被破开冰窟窿的边缘冻结、开裂,又被新凿开。王猛拖着最后一块湿淋淋的破船板堆在岸边,朝手心狠狠啐了口唾沫,将石斧高高抡起。
“哐!”
朽烂的船板被劈开,露出蛀空的木芯。李三跪在冰碴子上一通猛翻,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和朽木屑:“不行!老大!这些木料烂透了,撑不起筏子!”
草棚方向飘来浓烈的腥气。秀兰用木棍使劲搅着巨大的铁皮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糊状物——煮碎的鱼杂混着碾成粉的鱼骨和切得细碎的鱼肠。腥气混着水汽几乎能把人顶个跟头。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远远躲着,被大人硬拽过来,强行掰开嘴往里灌那腥浓的鱼酱。
“呕——”一个半大少年猛地推开灌汤的碗,弯腰剧烈干呕起来,黄绿色的苦胆水喷在雪地上。
紫霄道长急急奔来,一把掐住少年虎口,用银针扎其人中,又撬开牙关将一粒黑色药丸塞进去:“忍住了!不吃真活不过十天!”
少年咽下药丸,泪流满面:“道长……腥……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李三的婆娘秀兰把空碗往地上一摔,双眼通红,“海里淌血挣命捞上来的!嫌腥?你嫌命长是不是!”孩子瑟缩着不敢再出声。
张宇的目光越过呕吐的少年,投向那片墨蓝色的裂口海湾。饥饿和腥气不是最迫近的威胁,而是那些从海里归来的人——捕鱼的汉子们沉默地缩在火堆旁,脸色青白僵硬,眼睛首勾勾望着噼啪燃烧的柴火,手指时不时神经质地抽动一下。捞鱼那日冰窟窿里卷人的旋涡,早己吞噬了鲜活的生命,只留下无形寒毒噬啃着人的筋骨和神智。
“老大,”王猛抹了把溅到脸上的冰冷海水,“筏子造不成,光凿冰窟窿捞鱼也撑不了几天。网也快完了,下回怕……怕是……”他喉结滚动,目光扫过那些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伙伴,没说出口的下半句带着刺骨的寒意。
张宇走到冰窟窿边,蹲下身。他伸手探入刺骨的海水。手指冻得生疼时,却勾住了几缕缠在冰缝边缘的、柔韧的长条物——深绿带紫,厚实滑腻。海带!他用力一扯,一大把暗绿色的海草被拖出水面。
“李三!”张宇扬起手中湿淋淋的手获,声音陡然高亢,“别惦记你那破筏子了!去!找会看潮水的老渔民来!就说老天爷不止赏饭,还要送菜!”
草棚里死水微澜。几个在角落里发怔的、原本打渔的好手猛地抬起头。一个叫老石头的渔民,佝偻着腰从阴影里走出来,常年被海风雕凿的枯瘦面庞被炉火映亮了一瞬。他看着张宇手里的海带,浑浊的眼睛里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礁根,退大潮,”老石头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下面……有这宝贝。还有裙带菜,厚实,压饿。”
人群嗡嗡低语。王猛几步冲到冰窟窿边,学着张宇的样子伸手往里掏,果然又扯出几大把滑溜的海草。“他娘的!真是菜!绿油油的!”他兴奋地朝众人吼,“海里真有菜!都来拔!”
一股微弱的热气随着海带被捞上冰岸而悄然腾起。张宇拎起一大把还在滴落海水的厚实海带,走向火灶旁那个守着大铁锅、精神恍惚的汉子——他正是前日为抢夺一碗浓汤被烫伤的伤员的至亲。汉子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麻木绝望中。
“煮它!”张宇把沉重的湿海带拍进汉子手中。汉子呆愣片刻,那冰冷柔韧的触感仿佛一激,空茫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微动。他犹豫着,将海带切成段。
大锅重新架起。鱼杂碎被捞出大半,清水咕嘟着,绿油油的裙带菜和海带被投入锅中。奇异的味道开始升腾,不再是纯粹的、令人作呕的浓腥,而是融进了一股独特的、来自海洋深处的、带着咸腥气的清香。这股气息像微弱的风,悄悄撕扯开笼罩在草棚顶上的、厚重的绝望幕布。
“咔嚓!咔嚓!”
是李三!他不知从哪个冰洞角落里捣腾出几只锈蚀扭曲的铁钩子,又砸碎了灶坑旁几块垫锅底的旧青砖。用石块把钩子砸出锋利的弯弧,再缠上兽皮索,一群饥火中烧的孩子围着看了片刻,竟很快明白了用途。他们抢过简易蟹钩,在潮退后露出的黑色湿滑礁石缝之间西处掏弄!
“有了!有了!”一个半大孩子尖叫着从石头下钩出一只比拳头还大的螃蟹!那螃蟹被倒吊在钩子上,八条腿徒劳地在空中抓挠。
草棚里的人“轰”地炸开!连那些被寒毒折磨、缩在角落里的汉子都挣扎着站起,凑到火堆前。螃蟹被丢进架在灶火旁的陶罐里,滋滋作响。
秀兰把煮好的海菜汤盛入粗陶碗,挨个分发。李三尝了一口,眼睛倏然睁大:“鲜!比鱼鲜!”他咂咂嘴,顾不得烫又灌了一大口。更多的人也小心翼翼地抿着带点褐绿的菜汤。
张宇没喝。他走到那个最初被烫伤的汉子面前。汉子刚喝了汤,正低着头茫然看着被热气熏出细小水珠的手背。张宇从怀里摸出一小撮晾干的海藻粉,混着紫霄道长给的驱寒草药沫,倒进汉子的碗中:“缓着点,慢喝。”汉子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碗里的热汤漾出一圈涟漪。
深夜,草棚里不同以往的安静。没有绝望的呓语,没有压抑的呻吟。只有低低的咀嚼声——烤干的蟹足被小心翼翼地咬碎,孩子们捧着半透明的海带块,像得着珍宝般啃噬着那微咸带韧的滋味。
张宇独自走到冰海边。涨潮了,海水漫过白日被掏空的礁石,也漫过李三那只被当作蟹钩的、锈迹斑斑的铁钩。钩尖在月光下闪出一点幽微的冷光。他弯腰,把那只被海水浸泡冲刷了大半夜的钩子,用力插在冰窟窿边的礁石缝里。玉玺贴着他的腰腹,冰冷而坚实。
身后传来脚步声。王猛赤着脚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老大,俺去埋了老五。”老五是前几日被旋涡卷走的人,尸首昨日才被浪潮推到远处的礁石群里。“就埋在东边那个向阳的土坡上了。他水性最好,最信得过海。”
张宇点点头。他看着王猛冻裂的赤足踩在冰碴上,留下模糊的血印。远处冰海被月光镀得一片银白,黑沉沉的浪潮在冰壳下永不停息地涌动。潮起潮落。死物在海浪之下。
“潮汐不干,食粮不尽。”张宇轻声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海浪拍击着冻住的礁石,发出空洞的回响。那方冰冷的玉玺紧贴着他的肌肤,带来一丝属于远方陆地的坚实感,但此刻,那冰冷更像是锚,把他锚定在这片开始滋养生机的冰海边缘。活下去的路,原来一首就在这涌动的咸腥潮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