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瑞禾庄,当鼓囊的钱袋放在粗木桌上时,昏黄的油灯似乎都明亮了几分。周妈妈和芙蕖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这一夜,破旧的松木床上,芙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嘴角甚至带着满足的弧度,唯有江仪淬,在短暂的安稳后,再次被梦魇攫住。黑暗中,那两张在破庙里扭曲的猥琐面孔缓缓逼近,带着阴冷的狞笑,反复闪现,让她在冷汗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翌日,当江仪淬带着周妈妈将那沉甸甸的西百文佃租拍在王彪案桌上时,王彪那双绿豆小眼几乎瞪圆了,他掂量着钱袋的重量,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眼前二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呵,倒是走了狗屎运,凑得还挺快。” 言语刻薄,却掩不住一丝惊讶。江仪淬不语,只是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周妈妈走了。王彪盯着她们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眼神阴鸷,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轨道。劈柴、担水、浆洗、缝补,还有最重要的——侍弄那些承载着微末希望的布匹。只是夜深人静时,破庙的阴冷、布满蜘蛛网狰狞的泥塑神像,依旧会化为噩梦,将江仪淬从浅眠中惊醒,冷汗涔涔。
一日,天光正好,正是晾晒新染布匹的吉时。江仪淬和芙蕖小心翼翼地将几匹靛蓝、茜红的布匹在院中向阳处铺展开来,阳光透过溪水洒落,布面上跳跃着粼粼波光,色泽鲜亮,引得路过妇人频频侧目。
“哟,这布染得可真鲜亮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里哪家贵人的玩意儿呢!”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像破锣般响起。王家媳妇扭着水桶腰踱过来,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首往布匹上戳,“可惜啊,再鲜亮也是下贱胚子用的粗货,白糟蹋了这些染料!有些人啊,就是心比天高,净做些白日梦!”
芙蕖气得小脸通红,刚想反唇相讥,被江仪淬轻轻按住了手腕。江仪淬眼神平静,只当是耳旁风。
王家媳妇见她们不接茬,以为怯懦,越发得意,声音拔得更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布上:“瞧瞧这颜色,俗气得紧!一股子穷酸味儿!晒在这里都嫌污了地方!” 她边说边拎起脚边一桶散发着浓烈馊臭的泔水,脸上露出恶毒的快意,“这地儿沾了这晦气布,得拿圣水冲冲!”
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扬,整桶污秽不堪、混杂着腐烂菜叶的泔水,哗啦一声,如同恶臭的瀑布,精准地倾泻在最鲜艳的几匹布上!
“啊——!” 芙蕖失声尖叫,扑过去想挡,却己迟了。靛蓝的深邃、茜红的娇艳瞬间被污浊覆盖,刺鼻的酸腐恶臭冲天而起,熏得人几欲作呕。
“你干什么!” 江仪淬一步上前,眼中怒火如实质般燃烧,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绷紧,“凭什么毁我们的心血!”
“凭什么?” 王家媳妇叉腰挺胸,唾沫横飞,“就凭你们碍了我的眼!就凭你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地方是公家的,我爱泼就泼!有本事,你去告啊?看看管事信你这小贱蹄子还是信我!”
周围的几个妇人闻声聚拢,看到地上惨不忍睹的布匹,无不惋惜叹息。
“造孽啊,多好的布,白瞎了……”周妈妈拍着腿心疼地说道。
“王家媳妇,你也忒狠心了!这味道……”“唉,洗不干净了,可惜了这颜色……”周围的妇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指指点点。她们多是同情江仪淬,但也只是摇头叹息,无人敢真上前指责那泼妇。
江仪淬死死盯着王家媳妇那张写满恶毒与嚣张的脸,那桶泔水泼下的不仅是污秽,更是对她仅存尊严的践踏!连日积压的屈辱、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院子里,周围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这一巴掌,江仪淬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
王家媳妇没料到她会动手,被打得一个趔趄,重重跌坐在地,满地的污秽沾了她一身。她先是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即转化为愤怒,尖叫着爬起身就要向江仪淬扑来,嘴里谩骂“你个小贱蹄子,你敢打老娘!看老娘撕烂你的嘴……”
芙蕖见状,一个箭步冲到江仪淬身前,张开双臂死死护住她,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凛然:“你敢打相府小姐!你只是庄上的仆人,以下犯上,是要见官的!”
周围妇人眼见事大,也上前拦住王家媳妇,纷纷劝阻。王家媳妇听到“见官”二字,瞬间也冷静下来,她勉强站稳,顺着众人的台阶下。虽听他家男人嘱咐要刁难这位江二小姐,但她毕竟是主子,若真动手打出个好歹.....想到这里,王家媳妇勉强撑着自己的威势,朝着江仪淬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眼神怨毒地撂下狠话:“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 说罢,狼狈不堪地扭身走了。
三人沉默着,费力地将污秽不堪的布匹拖回住处,恶臭弥漫,令人窒息。芙蕖一边抹泪一边拼命冲洗,然而那泔水的酸腐馊味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渗透在每一根纤维里,任凭清水冲刷,依旧挥之不去。
“小姐,怎么办……这味道,这布……全毁了……” 芙蕖看着依旧散发异味、色泽也黯淡的布匹,绝望又心疼。
江仪淬凝视着那几匹布,沉默了许久。目光扫过墙角破瓦罐里几枝半蔫的野蔷薇,那残存的、若有似无的甜香钻入鼻尖。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芙蕖,去采花!采所有香气浓郁的野花,蔷薇、茉莉、栀子……越多越好!”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与异味搏斗的试验场,王娇娇也加入其中。她们将布匹反复浸入熬煮得浓郁的各色鲜花汁水中,揉搓、浸泡、再晾晒。花香暂时掩盖了恶臭,但阳光一晒,香气便消散大半。就在她们几乎要放弃时,王娇娇猛地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香雪斋’的姐姐说过,她们做上等脂粉,为了让香气长久,最后会加一点点熬化的蜂蜡,把香味‘锁’在里面!”
希望重燃。她们立刻尝试。在最后一次鲜花汁浸泡后,将布匹拧至半干,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毛刷将融化后冷却至温热的纯净蜂蜡,薄薄地、均匀地涂抹在布匹表面,再置于阴凉处风干。奇迹发生了!布匹不仅触感变得柔韧顺滑,那幽幽的花香,竟真如被无形的锁链禁锢,牢牢地依附在了纤维之中!清雅的蔷薇、馥郁的栀子、甜美的茉莉……不同的布匹散发着各具特色、持久而自然的香气,即便过了数日,凑近细嗅,暗香依旧浮动。
意外的收获让两人欣喜若狂。她们立刻将新染的布匹也如法炮制。当散发着幽幽花香、色泽鲜亮、触感独特的布匹再次在阳光下舒展身姿时,整个庄子都为之侧目,连那些曾不以为然的妇人也忍不住凑近,深深吸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赞叹。
与此同时,江仪淬未曾忘却与萧衡的约定。借着劳作和与佃户家妇人闲聊的间隙,她如最耐心的猎人,不动声色地搜集着信息。然而,她听到的,尽是令人心头发紧、脊背发凉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