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儿铺石设饵、引蛇出洞的计策如同精准的渔网,悄然撒向镜湖西岸的夜色。而“凝霞香谷”的基建并未因这场暗战停滞。在顾盼儿铁腕调度和林枫(被迫)务实监工下,引水渠贯通,薄荷畦初具规模,柚子树苗圃也平整完毕,只待树苗到位。
这日午后,秋阳煦暖。顾盼儿难得清闲,亲自来香谷巡视进度。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窄袖束腰短襦配同色长裙,发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褪去了商铺里的精明锐利,倒显出几分少见的清丽与干练。
她沿着新挖的水渠缓步而行,目光扫过整齐的田垄和远处挥汗劳作的农人。林枫正蹲在预留的精油作坊地基旁,和鲁焱争论着什么(关于地基深度和承重墙厚度),手舞足蹈,草帽歪斜,裤腿上沾满泥点。胖虎则在不远处的薄荷苗圃里追着一只倒霉的蚂蚱,滚得一身草屑。
看着这一幕,顾盼儿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赌鬼,虽然不着调,但搞起基建来那股子较真劲儿,倒也有几分……顺眼?
她走到预留作坊地基的东南角——正是之前发现乌铁石“邪门”的地方。此刻,这片区域己被厚厚的、大小不一的河卵石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圆滑的石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顾盼儿蹲下身,随手拨开几块石头,检查下面的土壤。泥土松软,带着新翻的气息,并无异样。
然而,就在她指尖触碰到一块半埋在土里、颜色略深于周围泥土的硬物时,动作猛地一顿!
那不是石头。触感……像是烧过的陶片?或者……砖?
她心头微动,指尖用力,小心地将那硬物周围的泥土拨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残破、沾满泥污的瓦当残片显露出来!
瓦当!
寻常农庄,怎会有此物?
顾盼儿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仔细清理掉瓦当表面的泥垢。残片上的纹饰虽己模糊不清,但仍能辨认出是一种极其繁复、带着古老韵味的……缠枝莲纹!莲瓣的雕刻手法细腻流畅,绝非民间匠人所能为,倒像是……官窑或顶级寺庙才有的规制!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上脊背!
缠枝莲纹……
这个纹样……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泛起汹涌的涟漪!一个模糊而久远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
幼小的她,被一个面容模糊、气质温婉的妇人抱在怀里。妇人苍白纤细的手指,正轻轻抚过一尊供奉在佛龛前的青瓷净瓶。那瓶身……就刻着这样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妇人低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盼儿……这是你外祖母亲手绘的纹样……顾家的根……在江南的织云坊……”
织云坊!
江南顾家!
那个在她出生前就己没落、只存在于母亲临终呓语和几件陈旧陪嫁中的……曾经名动天下的织造世家?!
母亲临终前紧紧攥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未尽的哀伤与嘱托:“盼儿……活下去……别……别让人知道……你是顾家的女儿……织云坊的……血……”
为什么?
为什么一块带着官窑规制缠枝莲纹的瓦当,会出现在这镜湖西岸的荒坡下?这下面……难道埋着什么?
“老板!看啥呢?发现金矿了?”林枫咋咋呼呼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顾盼儿翻腾的思绪。
她猛地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块瓦当残片紧紧攥入手心,尖锐的断口刺得掌心生疼。脸上瞬间恢复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耐烦:“看蚂蚁搬家!比你这监工认真多了!薄荷畦间距量准了吗?柚子树苗什么时候到?别整天跟鲁大师抬杠!”
林枫被她突如其来的火气喷得一愣,挠了挠头:“苗……苗快了快了!福贵亲自押车去了邻县!保证都是壮苗!”他狐疑地看了看顾盼儿脚下那片被翻动过的卵石地,“老板……你脸色不太好?被太阳晒着了?”
“要你管!”顾盼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攥着瓦当的手藏在袖中,微微颤抖。
林枫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片被翻动的卵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刚才老板蹲在那儿的样子……可不像看蚂蚁。那眼神……像见了鬼似的?
是夜。藏珠院书房。
烛火摇曳。顾盼儿独自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那块洗净的瓦当残片。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每一道线条都像刻在她心上。
织云坊……顾家……
母亲临终的嘱托言犹在耳。
为何一块带着顾家标志性纹样的瓦当,会出现在远离江南千里之外的京城荒郊?这香谷地下……到底埋着什么?是顾家没落前在此地的产业遗迹?还是……更深的秘密?
她想起白日里林枫那句“脸色不好”的关切(虽然语气欠揍),心头莫名一暖,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压下。不能让他知道!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她与顾家的关联!这是母亲用命换来的告诫!
她深吸一口气,将瓦当残片用一方素帕仔细包好,锁进书案最底层带暗格的抽屉里。然后,她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犹豫片刻,写下几个字:
“查:镜湖西岸,前朝或更早,是否有官窑、寺庙或名门别业遗迹?重点:缠枝莲纹。”
她将纸条卷好,唤来心腹哑仆阿默(唯一知晓她部分隐秘的人),低声吩咐:“明日一早,送信给城南‘博古斋’的孙掌柜。老规矩。”
阿默无声点头,接过纸条,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门外。
顾盼儿吹熄了烛火,独自坐在黑暗中。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进来,映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眼中是化不开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三日后。夜。镜湖西岸,‘凝霞香谷’工地。
埋伏在废弃石料堆附近的福贵手下,果然抓到了“夜猫子”——两个鬼鬼祟祟、推着独轮车往预留作坊地基方向运送乌铁石的汉子!人赃并获!
福贵连夜突审(手段温和但有效),两个汉子很快招供:是赵家“锦绣绸缎庄”的二管事指使!给了他们银子,让他们每晚偷偷将废弃石料场的乌铁石运来,混在预留地基的土层里!目的就是制造“邪门”事故,拖延工期,最好能吓退顾家!
铁证如山!
顾盼儿拿到口供,冷笑一声。赵金蟾,果然是你!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让福贵将口供和那两个汉子悄悄送到京兆尹衙门一位与她布庄有旧(收过“洁玉皂”孝敬)的师爷手里。同时,一封措辞谦恭却隐含锋芒的信函,连同几块上好的“金玉满堂”丝绸和十块雕花“洁玉皂”,送到了赵金蟾府上。
信中只字未提乌铁石和伤人,只言“近日偶得几块顽石,质地特异,恐非农庄福地所宜。听闻赵东家素好金石,特奉上,聊表敬意。另附薄礼,恭贺贵号新近包圆了城郊柚苗,生意兴隆。”
赵金蟾收到信和石头,看着那几块沉甸甸、棱角锋利的乌铁石,脸色瞬间铁青!他知道,顾盼儿这是在警告!人证物证都在她手!那几块石头就是无声的嘲讽!而那“包圆柚苗”的贺词,更是赤裸裸的打脸!
他气得当场砸了最喜欢的青玉镇纸!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严令手下停止一切小动作,并派人高价从外地紧急调运了一批柚苗,“主动”送到“凝霞香谷”工地,美其名曰“互通有无,共促繁荣”。
香谷风波,以顾盼儿不动声色的全胜告终。
藏珠院。庆功小宴(酱骨头全席)。
林枫啃着酱香浓郁的大骨头,满嘴油光,对着顾盼儿竖起油腻的大拇指:“老板!高!实在是高!兵不血刃!让那老蛤蟆自己把吞下去的苗吐出来还倒贴!佩服!五体投地!”
顾盼儿小口啜饮着桂花酿,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吃你的骨头!少拍马屁!” 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暖意。这次危机,让她再次确认了林枫的“歪才”在正事上的可靠(基建监工没出大岔子),以及他那种混不吝却总能带来意外惊喜的特质。
林枫嘿嘿一笑,也不在意,顺手把啃得最干净的一根棒骨丢给桌下的胖虎。胖虎叼着骨头,满足地趴在他脚边。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杯盘狼藉的桌上,也映着顾盼儿略显疲惫却放松的侧脸。林枫看着她,灯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褪去了商场的凌厉,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他心头莫名一动,脱口而出:“老板,你今天……好像没那么凶了?”
顾盼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抬眼看他。西目相对。林枫的眼神清澈坦荡,带着点油光的傻笑和纯粹的欣赏。顾盼儿心头微颤,一丝异样的感觉悄然滑过,像羽毛轻轻拂过心湖。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性地抿了一口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骨头都堵不住你的嘴!吃完赶紧滚去研究你的‘青丝凝云膏’升级版!再敢喷我一身,扣光你明年酱骨头!”
林枫缩了缩脖子,乖乖低头啃骨头,嘴角却偷偷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老板脸红的样子……好像比酱骨头还香?
胖虎满足地啃着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窗外的月光,似乎也温柔了几分。
那块深藏抽屉的缠枝莲纹瓦当,暂时被胜利的喜悦和这微妙的氛围掩盖。但顾盼儿知道,关于身世的谜团,如同镜湖深水下的暗流,终有汹涌而出的一天。而身边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家伙……或许,会成为她唯一能依靠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