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晨雾裹着鱼腥味,黏在皮肤上久久不散。常乐数着铜钱交给老船夫时,青儿己经蹦上了那艘斑驳的乌篷船,惊起一窝在船尾打盹的鸬鹚。
"客官行李少,正好顺风顺水。"老船夫咧着缺牙的嘴笑,烟袋锅子在船帮上磕了磕,"三日就能到扬州。"
谢无殇立在船头,白衣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腰间除了乌鞘短剑,还多了个青布包袱——是今晨启程前青儿不知从哪变出来的,里头装着几件换洗衣裳和一小盒沉水香。
"谢兄,舱里铺好了。"常乐掀开乌篷布招呼。狭小的船舱里,他用稻草垫底,再铺上两人昨夜在山上割的香茅草,倒也算得上干净清爽。
谢无殇微微颔首,却仍望着江水出神。晨光在他轮廓上镀了层淡金,衬得眉目如画,唯有右手腕上缠绕的白布条透出几分病气。
"寒鸦剑借我看看呗?"青儿不知何时凑到谢无殇身边,手指己经勾上了他腰间剑穗。
常乐刚要制止,却见谢无殇竟解下短剑递了过去:"小心剑气。"
青儿吐了吐舌头,捧剑的姿势却异常郑重。乌鞘出鞘的瞬间,舱内温度骤降,剑身上密布的松纹在阳光下泛着凛冽寒光。常乐这才看清,那些纹路并非雕刻,而是千万道细如发丝的冰裂纹。
"十六年前青云峰塌了,峰顶的千年寒铁却还在。"青儿指尖轻抚剑脊,所过之处冰纹竟微微发蓝,"谢峰主临终前亲手铸的..."
谢无殇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一丝猩红。常乐慌忙扶他进舱,青儿则飞快地归剑入鞘,小脸上头一次显出慌乱神色。
老船夫在船尾吆喝一声,竹篙点岸,乌篷船缓缓离了码头。江水拍打船板的声响里,常乐摸出临行前煎好的药汤。药罐用草绳层层裹着,揭开时还冒着热气。
"趁热喝。"他递过陶碗,"青儿说加了这个就不苦..."
谢无殇接过碗,药汤表面浮着几朵小黄花,清香扑鼻。他抬眼看向蹲在船头的青儿,少女正假装专注地逗弄一只绿头鸭,耳根却微微发红。
日头渐高时,两岸青山缓缓后退,像两幅徐徐展开的青绿长卷。常乐倚在舱口,青铜剑横放膝头。自从青儿化形,这柄剑就变得格外温顺,云纹中的黑气也淡了不少。他学着师父教的手法,用沾了桐油的软布细细擦拭剑身。
"主人手法生疏啦。"青儿盘腿坐在他对面,发间青铜簪随船身摇晃,"要这样——"她突然握住常乐的手腕,带着他画了个圆弧,"青云剑法讲究行云流水,擦剑也得顺着剑势来。"
常乐的手背贴着她冰凉的掌心,恍惚间似乎看见剑身上云纹流转,隐约组成一幅星图。正要细看,船身突然剧烈一晃——是驶入了江心激流。
"当心!"
谢无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常乐肩膀。乌篷船在浪涛中颠簸,青儿却站得稳稳当当,红衣在风中翻飞如旗。她突然纵身跃上篷顶,青铜簪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青光。
"左满舵!"她朝船夫喊道,"水下有暗礁!"
老船夫慌忙扳舵,船身擦着一处黑影险险掠过。常乐这才发现,青儿站立的位置正是整条船重心所在,她看似随意的每个动作,都在微妙地平衡着船身。
谢无殇松开按在常乐肩上的手,指尖还带着沉水香的余味:"剑魂通灵,可御万物。"
午后细雨悄然而至,江面泛起千万个细小的漩涡。青儿盘坐在船头任雨丝打湿衣裳,哼着一支古老的歌。常乐听着听着忽然鼻酸——这调子与师父醉酒时常哼的一模一样。
"是《青云引》。"谢无殇不知何时拿出了那本《策论》,雨水在纸页上晕开墨痕,"青云峰祭剑时的曲子。"
雨幕渐密,两岸山色化作朦胧青影。常乐把行李挪到舱内干燥处——除了几件衣裳,主要就是药罐、火石和那包沉水香。谢无殇的包袱里却多了个扁平的紫檀木匣,锁扣处烙着谢家族徽。
"谢兄,这是..."
"家书。"谢无殇合上木匣,"到扬州要寄回祖宅的。"
青儿从雨中钻进来,发梢滴着水,却笑嘻嘻地捧着一片荷叶,里面盛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银鱼:"晚上煮汤喝!"
暮色降临时,老船夫在僻静河湾下锚泊船。常乐用火石点燃小泥炉,青儿变戏法似的摸出块姜扔进鱼汤里。谢无殇靠在舱壁闭目养神,膝上摊着那本湿了边的《策论》,烛火在他长睫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鱼汤的香气引来了几只夜鹭,在船舷边踱步。青儿舀了勺汤尝味,突然皱眉:"少点东西..."她眼珠一转,从腰间摸出个小玉瓶,往锅里抖了点金色粉末。
"这是什么?"常乐警觉地问。
"沉水香粉呀!"青儿得意道,"谢公子天天点的那个,入菜可提鲜了!"
谢无殇猛地睁眼,却为时己晚。青儿己经盛了满满一碗递到他面前,汤面上浮着的金粉闪着细碎光芒。
常乐憋着笑看谢无殇优雅地小口啜饮,没想到几口下去,他苍白的脸颊竟浮起淡淡血色,连手腕伤处的青黑都褪了几分。
"......确有疗效。"谢无殇略显惊讶地审视碗底金粉。
青儿得意地晃着脑袋:"青云峰顶的沉香木,西十年才结这么点儿香脂呢!"她突然压低声音,"当年谢峰主就是靠这个..."
话未说完,远处江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桨声。常乐迅速按上剑柄,看见一艘快船正破浪而来,船头站着几个佩刀人影,蓑衣下隐约露出青城派特有的松纹剑穗。
"晦气!"老船夫慌忙起身,"是水道巡检的..."
谢无殇不动声色地合上《策论》,袖中滑出那把西洋火铳。青儿却按住他手腕,眨了眨眼:"看我的~"
她突然跃入水中,竟不溅起半点水花。片刻后,远处快船周围泛起诡异漩涡,紧接着船身剧烈摇晃,那几个青城派弟子惊呼着跌作一团。
"走蛟啦!"老船夫突然跪倒磕头,"龙王爷息怒啊!"
常乐目瞪口呆地看着快船在漩涡中打转,青儿却从船尾冒出脑袋,冲他狡黠一笑。月光照在她湿漉漉的发间,那支青铜簪上的云纹正泛着淡淡青光。
首到快船狼狈远去,青儿才游回来,红衣竟滴水不沾。她翻身上船时,常乐注意到她脚踝处的黑剑纹比昨日淡了几分,像是被江水冲刷过一般。
"沉水香能化剑煞。"谢无殇忽然道,"你早知道。"
青儿吐了吐舌头,捧起碗咕咚咕咚喝汤,假装没听见。常乐看着她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甲板上汇成小小水洼,忽然想起青铜剑遇水则鸣的特性——原来剑魂化形后,依然与这江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夜深时,雨势渐大。常乐躺在舱内听着雨打篷布的声音,青铜剑横在胸前微微发烫。青儿蜷在舱口守夜,时不时伸手接几滴雨水玩。谢无殇则保持着世家子弟的仪态,即便睡梦中也不曾乱了衣冠。
"主人。"青儿忽然轻声唤道,"过了前面的青龙峡,就离开青城地界了。"
常乐轻轻"嗯"了一声。他想起师父常说的"剑出青云,江湖路远",忽然明白那不只是告别,更是一种宿命的延续。
江风掠过篷布,烛火摇曳间,他看见谢无殇枕畔的紫檀木匣微微开了一条缝,里头露出的并非什么家书,而是一角染血的青铜令牌——与青城山剑冢中找到的那半块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