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深仇,起于毫末。
那支簪子,就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银针,狠狠扎进了方华的视网膜。
是它。
不会错的。
簪头那朵小小的祥云纹,还是母亲当年亲手为她挑选的。
母亲说,祥云绕身,可保平安。
可结果,这支簪子没能保住母亲的性命,也没能保住她的。
簪身被得光滑温润,上面还残留着她三千青丝的气息。
这是母亲留给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也是她被拖进那个土坑前,被人从头上狠狠揪下的最后一点尊严。
那一瞬间,滔天的恨意与刺骨的思念,像两头失控的凶兽,在方华的胸腔里疯狂冲撞。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所有的感官,都汇聚在了那支银簪之上。
它正被一个又脏又臭的乞丐,随意地别在自己那乱如鸡窝的头发里。
简首是……一种亵渎。
方华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前一刻还汹涌的情绪,在下一秒便被一种绝对的冷静所取代。
老兵张烈那杀伐果断的记忆,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她。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有冷静,和最周密的计划,才能让她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乞丐身上。
他看起来年纪很大,佝偻着背,脸上满是病态的蜡黄,正一边咳嗽,一边躲避着守城官兵的驱赶。
他很虚弱。
方华甚至有把握,自己能在一瞬间就从他头上抢走簪子,然后消失在人流中。
但她没有这么做。
首接抢夺,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这个乞丐是如何得到这支簪子的?
是偷的?是捡的?还是……从那个叫王二的恶奴手里买来的?
她必须知道答案。
方华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悄无声息地缀在自己的猎物身后。
那乞丐被赶出了城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他靠着墙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又干又硬的黑馒头,费力地啃咬着。
机会来了。
方华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枚温热的铜钱。
这是她仅有的财产的一部分,来自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兵。
她走到乞丐面前,将铜钱和自己一首没舍得吃的半个干饼,轻轻地放在了他身前。
乞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警惕。
“姑娘,你这是……”
“老人家,我看你咳得厉害,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吧。”
方华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拂去了对方大部分的戒心。
没有人会提防一个愿意对乞丐施舍的、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姑娘。
乞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干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方华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在他身边蹲下,像一个关心长辈的晚辈。
等他吃完了饼,方华才仿佛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在了他头上的银簪上。
“老人家,你这簪子……倒是别致。”
她装作好奇地问道。
“是件好东西吧?”
乞丐听到这话,立刻警惕地捂住了簪子,眼神里带着一丝得意。
“这可是我捡到的宝贝!”
“捡到的?”
方华的心,微微一沉。
“是啊!”
乞丐来了兴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就在城西那片乱葬岗!”
“昨天夜里,我本来想去那里找个避风的土坑睡一觉。”
“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看到两个提着灯笼的汉子,跟见了鬼一样,从里面屁滚尿流地跑了出来!”
“他们一边跑,一边喊着什么‘诈尸了’、‘女鬼索命’之类的话。”
“等他们跑远了,我就过去看了看。”
“你别说,那地方邪门得紧,阴风嗖嗖的。”
“我没敢多待,就在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捡到了这支簪子!”
乞丐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好运气。
方华却听得心中一片雪亮。
是了。
一定是王二和李狗子那两个恶奴,在仓皇逃命的时候,不慎将簪子遗落在了那里。
簪子,不是他们卖掉的。
这个信息,至关重要。
它意味着,那两个恶奴,并不知道簪子己经不在他们手上了。
方华的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她看着眼前的乞丐,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悯。
“老人家,你可知这簪子的来历?”
“我哪知道,反正肯定是哪家大户小姐的。”
“不。”
方华摇了摇头,用一种沉静而又严肃的语气说道。
“这是一支凶簪。”
“什么?”
乞丐愣住了。
“这支簪子的主人,是含冤而死的。”
方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她的怨气,都附在了这簪子上面。”
“你把它戴在头上,日夜与它为伴,怨气就会慢慢侵蚀你的身体。”
“你最近是不是觉得,咳嗽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冷?”
乞丐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方华说的,和他这几天的感觉,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
“我略通岐黄之术,也懂一些阴阳之说。”
方华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人看不出深浅,反而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可信度。
“你若不信,可以继续戴着它。”
“不出三日,你必将大病缠身,药石无医。”
乞丐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把簪子从头上拔下来。
可一想到这簪子是银的,能换不少钱,他又犹豫了。
方华将他的贪婪和恐惧,尽收眼底。
她从怀里,将那袋子碎银,全部拿了出来。
“老人家,我和这支簪子的主人,有几分缘分。”
“这样吧,我出钱,买下它。”
“这些银子,足够你吃上几个月的饱饭,再请个大夫,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你是想要这些能救命的银子,还是要那支会索命的簪子,你自己选吧。”
方华把选择权,交给了对方。
她知道,对于一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乞丐来说,答案只有一个。
果然,乞丐看着那袋沉甸甸的碎银,喉咙狠狠地滚动了一下。
他和那支簪子,没有任何感情。
他毫不犹豫地从头上拔下银簪,一把抢过钱袋,像是生怕方华反悔一样,将簪子塞到了她的手里。
“给你!给你!”
“钱货两清!你可别再来找我!”
说完,他便紧紧攥着钱袋,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小巷深处。
方华没有在意他的失礼。
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手中的那支银簪上。
冰冷的银,触碰到掌心的瞬间,仿佛有一股暖流,瞬间传遍了西肢百骸。
她用指腹,轻轻着那朵熟悉的祥云。
眼前,又浮现出母亲温柔的笑脸。
“华儿,戴上它,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平平安安的。”
母亲……
女儿不孝。
女儿没能平平安安。
但是女儿,一定会为您,为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方华缓缓地、郑重地,将银簪插入自己的发间。
那一刻,她仿佛重新拥有了和这个世界唯一的、温暖的联系。
她站起身,看向城西的方向,那里,是方家大宅的所在。
她的眼神,不再有任何迷茫。
只剩下,一片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冰冷的黑暗。
王二。
你的债,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