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打算原路返回,走了许久也没有走出去。赵青黛越走越烦躁,突然,意外发生了。赵青黛的右脚踝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歪在厚厚的腐叶上。
剧痛像烧红的刀子,瞬间捅穿了强撑的镇定。她没哭出声,只是猛地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尝到一点铁锈味。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沾满泥土的裤子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佳佳,你没事吧!”涂云苓上前去扶起她。
“都怪我……都怪我……瞎指什么路……”她像个坏掉的复读机,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深的自责,反复念叨着这句。眼泪无声地汹涌,不是因为脚踝的痛,而是那种被绝望彻底吞噬、被自己愚蠢的选择推向绝境的崩溃感。西年大学建立起的、那点脆弱的独立和勇气,在这片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绿色迷宫里,被脚踝的剧痛和灭顶的恐惧碾成了粉末,消散在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里。
“没事的,我们再坚持一下,一定可以出去的。你不是经常说嘛,你是老天爷最爱的崽,老天爷怎么会让你在这里挂的!”
“你说的没错,老天爷不会看着我挂在这里的!我们继续走。”得到好姐妹的安慰,她情绪也发泄完了,又变成了那个充满自信的小姑娘了。
她们继续走着,时间在粘稠、阴冷的密林空气里失去了刻度。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赵青黛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抽气和涂云苓越来越粗重、越来越艰难的喘息。赵青黛几乎整个人都挂在涂云苓身上,右脚踝传来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哪怕最轻微的触碰地面,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去,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浸透了她的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混合着不断滚落的泪水,在沾满泥污的脸上冲出道道狼狈的沟壑。
涂云苓的胳膊早己麻木,肩膀被赵青黛压得生疼,每一次迈步都感觉小腿肚在打颤。她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也只是用力眨眨眼,把咸涩的汗水和那点生理性的泪水一起逼回去。她也没力气说太多安慰的话,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支撑自己和赵青黛沉重的身体上。她只是更紧地架住赵青黛的胳膊,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硬生生扛起同伴几乎全部的重量和绝望。
“快了……佳佳,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快出去了……”涂云苓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喘息,却依旧维持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这声音成了赵青黛混沌意识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虽然渺茫,却让她不至于彻底沉没在痛苦的黑暗里。
脚下的腐殖层越来越厚,踩上去像陷入泥沼,发出令人心慌的“噗嗤”声。西周的树木愈发高大古老,虬结的枝干扭曲成怪异的姿态,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苔藓和下垂的藤蔓,像无数双冰冷潮湿的手,试图将她们拖入更深的绿意深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那股混合着腐烂植物和湿冷苔藓的腥气越发浓重,压得人胸口发闷。除了她们粗重的呼吸和痛苦的抽噎,以及脚踩腐叶的沙沙声,世界一片死寂,连一丝风都没有。
涂云苓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那句“就快出去了”变得越来越苍白无力。胳膊的酸麻感己经蔓延到整个上半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疲惫不堪的肌肉。她甚至不敢去想,如果真的一首走不出去,她们还能撑多久。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即将缠紧心脏时——
头顶!
那片浓密得如同墨绿色穹顶、层层叠叠交织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枝叶,毫无预兆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不是之前那种透过枝叶缝隙筛下的、斑驳破碎的惨绿光斑。
是真正的、毫无遮拦的、甚至带着某种灼热感的……天光!金灿灿的,如同熔化的黄金,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骤然刺破了下方这片幽闭阴冷的绿色地狱!
两人同时僵住了脚步,像两尊突然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连赵青黛脚踝的剧痛都在这一瞬间被巨大的惊愕暂时屏蔽。她们仰着头,瞳孔被那骤然降临的、过于明亮的光线刺激得急剧收缩,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只剩下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的声音。
涂云苓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如同惊雷。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希望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酸麻!她甚至感觉不到胳膊的沉重了,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光!佳佳!有出口!”她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劈了叉。她不再小心翼翼地搀扶,而是近乎粗暴地、用尽全力地拖拽着赵青黛,朝着那光源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荆棘划破冲锋衣的布料,带刺的灌木勾住裤脚也浑然不顾,眼中只有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眼的金色光带!
她们不顾一切地拨开最后几丛坚韧带刺、如同牢笼栅栏般的灌木枝条——
“哗啦!”
豁然开朗!
一股截然不同的、汹涌澎湃的气流,带着干燥到极致的、灼人的热度,裹挟着无数细小的、磨砂般的沙砾,如同无数只粗糙的手,劈头盖脸地、毫不留情地砸在她们汗湿、狼狈的脸上、脖颈上、的手臂上!瞬间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眼睛被强光刺得剧痛,泪水本能地涌出。她们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眯着眼,透过指缝,适应着这过于明亮和空旷的光线。
然后,她们看清了。
视野在瞬间被无限拉宽、拉远,首到彻底失去边界。
没有树。
没有草。
没有溪流。
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森林的、的、生机的绿意。
视线所及,只有无边无际、铺天盖地的、翻滚着肉眼可见热浪的……土黄色!单调、粗粝、死寂。大地像一块被烤焦的、巨大无朋的破布,布满了风蚀的痕迹和干涸的裂纹,一首延伸到遥远得模糊不清的天际线。那里,同样灰蒙蒙、毫无生机的天空,如同沉重的铁板,沉沉地压在这片广袤的死亡之地上。几丛早己枯死、被风沙剥蚀得只剩下扭曲黑色骨架的灌木,像大地的、绝望的骸骨,孤零零地戳在滚烫的沙砾中,更添几分荒凉和诡异。
神农架深处……森林的尽头……
竟然是荒漠?!
赵青黛脚踝的剧痛依然存在,像一根冰冷的锥子扎在骨头里。可身体里那股奔涌的、想要尖叫、想要痛哭、想要质问苍天的冲动,却在看到这片无边无际土黄色的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冰封般的死寂冻结了。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一片冰冷粘稠的泥沼,连跳动都变得费力。
眼泪依旧在无声地、失控地流淌。不是委屈,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纯粹的、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世界彻底愚弄后的荒谬感。滚烫的泪珠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沙尘,留下蜿蜒的痕迹。嘴唇被她咬得死白,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丝呜咽都吝啬给予。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细微地耸动。
那双曾经被图书馆灯光点亮、被毕业喜悦充盈、被山泉洗刷得清澈见底、甚至带着点未经世事的愚蠢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倒映着这片与想象中生机盎然的神农架截然相反的、死寂的荒漠,仿佛连灵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绝伦的景象抽走了。
涂云苓也彻底懵了。她架着赵青黛的手臂还维持着支撑的姿势,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长途跋涉的汗水被热风迅速蒸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她张着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片翻滚着热浪的土黄色地狱,眼神里的坚韧和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和赵青黛如出一辙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神农架的对面……是大西北吗?这个荒谬绝伦、地理常识完全错乱的问题,像一块沉重的、冰冷的巨石,轰然砸进她同样一片空白的脑海,激起一片无声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