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班开在村小学的旧教室里，窗户糊着纸，门是掉了漆的木板，风一吹就“吱呀”响。红丫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陈知青从学校找了些旧报纸，她用墨汁刷成黑板；石头帮她做了二十个木墩当凳子，打磨得光溜溜的；二大娘把自家的煤油灯捐了出来，说“晚上学字亮堂”。
开课那天，来了十五个人，大多是村里的妇女和半大的孩子。王桂香本不想来，被二大娘硬拉着：“去学学！以后给强子写信、去供销社买东西，不认字就得被糊弄！” 她抱着胳膊坐在最后排，一脸不情愿，却没真的捣乱。
红丫站在黑板前，心里有点发慌，手心全是汗。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粉笔（其实是烧黑的树枝），在黑板上写下“人”字：“今天我们学‘人’，一撇一捺，像两个人互相扶着，这就是人要互相帮衬的意思。”
底下有人笑：“红丫这丫头，认字还讲道道呢！”
是李家婶子，她抱着孙子来的，起初是来看笑话，没想到听得认真。红丫笑了笑，继续讲：“再学‘家’，宝盖头下面一个‘豕’，以前家里有猪才算家，现在啊，有粮食、有亲人，就是家。”
她讲得通俗，把字和村里的日子联系起来，谁都听得懂。妇女们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却透着股新鲜劲儿。二大娘学得最认真，用烧黑的树枝在地上画，嘴里念叨：“家，我有家……”
第一节课结束，王桂香没像往常那样催着回家做饭，反而凑到黑板前，盯着“家”字看了半天，小声问：“这字……咋写来着？”
红丫心里一动，握着她的手，在地上画：“先写宝盖头，再写‘豕’……” 王桂香的手粗糙，却很用力，画错了就懊恼地抹掉，重新画。
日子一天天过，扫盲班成了村里的新景致。每天傍晚，旧教室里就亮起点点煤油灯，妇女们背着孩子来学字，汉子们收工后也挤进来，跟着红丫念“工分”“粮食”“副业”。石头来得最勤，他总坐在最后排，默默地削好树枝当笔，等大家散了，帮红丫收拾木墩、擦黑板。
“这个字念啥？” 一天课后，石头指着黑板上的“军”字问。
“军，军队的军。” 红丫给他写在纸上，“你以前在部队，这个字最熟。”
石头看着纸，手指着笔画，没说话。红丫知道他想念部队，却从不提起，就像他从不说帮她是为了啥。
扫盲班也有麻烦。李家婶子的孙子总哭闹，吵得大家没法上课，她就不耐烦：“学这破字有啥用？还不如回家喂猪！” 红丫没跟她吵，第二天带了块红薯干，孩子一哭就塞给他，笑着说：“婶子，等你学会写‘猪’字，就能给猪圈写个牌，多神气。” 李家婶子被逗笑了，没再闹着要走。
王桂香的变化最让人意外。她不仅能写自己的名字了，还会算工分账，有次去供销社买布，售货员想少找她两毛钱，被她用红丫教的法子算得明明白白，回来就跟赵老实说：“这字，还真得学！” 她甚至主动给扫盲班送了一筐红薯，说是“给孩子们当零食”。
入冬前，队里分了白菜和萝卜，各家忙着腌咸菜、挖地窖。红丫跟着赵老实挖地窖，地窖要挖在院子角落，深三尺，能藏住过冬的菜。石头来帮忙，他力气大，一锄头下去就是个深坑，红丫负责把土运出去，两人配合得默契。
“地窖口得盖厚点，不然菜容易冻坏。” 石头往窖里铺了层干草，“我家有块旧麻袋，明天给你送来。”
“谢谢。” 红丫给他递水，“你娘的药还有吗？我今天采了点防风，能治风湿，给你娘泡水喝。”
石头接过水，点了点头，耳朵红了。
地窖挖好那天，二大娘送来坛腌好的萝卜条，脆生生的，带着点辣。红丫留她吃饭，王桂香竟然炒了盘鸡蛋，虽然放了太多盐，大家却吃得香。二大娘看着满桌的菜，笑着说：“你看现在，多好。”
红丫望着窗外的暮色，旧教室里的煤油灯又亮了，隐约传来“人”“家”“工分”的念字声。她摸了摸棉袄内衬里的钱袋，己经攒到五十六块了。离三百块还远，但她不急——扫盲班的黑板上，每天都添新字；地窖里的白菜绿油油的；石头帮她做的黑板，墨汁刷得很均匀。
这些点点滴滴的暖，像冬日里的光，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往前走的路。
夜里，红丫躺在炕上，听着扫盲班散课的动静，石头的脚步声和大家的笑骂声渐渐远去。她翻开陈知青送的笔记本，上面除了记账，还多了一行字：“12月5日，教大家写‘希望’，他们说，这字真好看。”
窗外的月光落在字上，像撒了层霜。红丫笑了笑，把笔记本藏回枕下。明天，她要教大家写“春天”——冬天快过了，春天就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