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外的马蹄声惊醒。
推开窗,晨雾里玄清派的青衫弟子正往马背上捆刀枪,赵长风站在最前头,玄铁剑的流苏被风卷起,扫过他腰间挂的玉牌——那是长老令,刻着玄清派的云纹,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苏仙史,”有弟子过来催,“长老说今日斩魔要紧,劳您同去做个见证。”
我摸了摸怀里的布条,那上面赵长风的墨印还带着沉水香。
昨夜写史时照心笔烫得我掌心发红,此刻袖中笔杆仍有余温,像父亲在催我:“去,把他们的丑事晒在太阳底下。”
队伍出村时,几个裹着破布的老人跪在路边,浑浊的眼睛跟着我们的马蹄转。
阿芸说过,这些是她爹救的逃荒人,如今都被赵长风算作“魔修同党”。
我握紧腰间的史笔袋,袋角硌得胯骨生疼——里面装着未誊抄完的史稿,每一页都沾着照心笔的金光。
所谓“魔修老巢”是座废弃矿洞,入口塌了半边,野草从石缝里钻出来,挂着露水。
赵长风翻身下马,玄铁剑“当啷”磕在石头上,震得我耳膜发疼。
他扯着嗓子喊:“今日替天行道,斩尽魔孽!”
我掏出笔墨,在随身携带的竹片上写:“大楚三十七年秋九月初七,玄清派赵长风率弟子三十人,至青牛山废弃矿洞,言‘斩魔护民’。”
照心笔尖刚触到竹片,金芒“唰”地窜起三寸高,惊得旁边牵马的弟子踉跄两步。
赵长风的笑声卡在喉咙里,扭头瞪我:“苏仙史这是...?”
“长老且看。”我把竹片转向他,金光映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照心笔写真相才显金光,您说这算不算护民?”
矿洞里霉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几个弟子举着火把在前头趟路,赵长风故意用剑挑开一堆烂草,露出件发黑的粗布衣裳:“看!
这是魔修的衣物!“又踢开块碎石,露出半滩暗褐色痕迹,”血迹!
定是他们伤了百姓!“
我蹲下身,用笔杆拨了拨那衣裳——补丁叠着补丁,是村里老妇人常穿的粗麻;再凑近看血迹,己经干透,边缘泛着土黄,分明是前年长虫灾时,村民挖草药摔破的伤口。
“长老,”我提笔在竹片上补写,“所谓魔踪,乃旧年村民遗物,血痕非新创。”
金芒比刚才更盛,几乎要烧穿竹片。
赵长风的指甲掐进剑柄,指节发白:“苏仙史莫要胡言!
魔修最善伪装,这些定是障眼法!“
“障眼法?”
清冷的声音从洞外传来。
我抬头,谢无妄正站在洞口,月白僧袍被风掀起一角,腕间佛珠泛着幽光。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证据”,又落在我手中的竹片上:“苏仙史,你为何认定那姑娘是无辜?”
洞外的风灌进来,卷得火把忽明忽暗。
我摸出怀里的布条,血渍在火光里像团凝固的火:“阿芸的爹拿着这欠条找赵长老讨粮钱,被打断腿;阿芸去讲理,就成了魔修。
谢师父,若她是魔,怎会有百姓的欠条?
若她是罪人,为何没人听她申辩?“
谢无妄接过布条,指腹擦过赵长风的墨印。
他的睫毛动了动,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却终究没说话。
返程时,变故来得突然。
赵长风的马突然人立而起,他勒住缰绳,指着被押在队伍最后的阿芸:“这丫头眼神阴鸷,定是魔修余孽!
单独押去玄清山审讯!“
阿芸的手腕被铁索勒得发红,听见这话突然扑过来:“姐姐救我!
他们要杀我!“我刚要冲过去,两个青衫弟子横着剑拦住我,剑尖离我胸口不过三寸。
“苏仙史,”赵长风阴恻恻笑,“你是记录者,不是执法者。”
我盯着阿芸被拖走的背影,她的破鞋在泥地里蹭出两道深痕。
谢无妄骑马走在我旁边,我听见他的佛珠“咔”地断了一颗,落在地上滚进草窠里,他却连头都没回。
夜宿驿站时,我在灯下摊开史稿。
照心笔蘸满墨,笔尖悬在“赵某以凡充魔”几个字上,突然抖得厉害——阿芸被拖走时,我看见她袖口露出半截瓷片,和昨夜她掌心的新伤严丝合缝。
那是她偷偷藏的,用来划开绳索?
还是...留作最后证据?
“吱呀——”
窗纸被风刮得响。
我刚要提笔,院外突然传来刀剑相撞的脆响。
我抄起笔袋冲出去,月光里,阿芸像片被踩碎的纸人,瘫在青石板上。
她胸口插着支羽箭,箭头是玄清派特有的云纹,血正顺着箭杆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个暗红的小潭。
“阿芸!”我扑过去接住她,她的手像块冰,指甲深深掐进我手腕,“姐姐...他们要烧...烧村东头的庙...”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沾在我衣襟上。
我摸到她另一只手攥着团纸,硬邦邦的,是浸了血的布条——不是那张欠条,是她爹临终前写的血书?
“阿芸!”我摇晃她的肩膀,“你撑住!我这就去找大夫!”
她的睫毛颤了颤,突然笑了,血珠顺着下巴滴在我手背上:“姐姐...笔...要...写...”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火把的光映在墙上,像群张牙舞爪的鬼。
我抬头,看见赵长风的玄铁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
阿芸的手指突然收紧,我听见她用气声说:“信...在...我...鞋...里...”
话音未落,她的手垂了下去。
我捧着她渐渐冷去的身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照心笔在笔袋里发烫,烫得我手背发红——它在催我,催我把这一切,都写进史里。
赵长风的脚步声停在我面前,他弯腰捡起阿芸胸口的箭,冲我笑:“苏仙史,这是魔修自尽,畏罪...”“住口!”我打断他,把阿芸的手放进她怀里,指尖触到她鞋里硬邦邦的纸团。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我抬头,看见谢无妄站在驿站门口,他的僧袍上沾着血,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他的。
他的目光扫过阿芸的尸体,又落在我攥紧的拳头上,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
风卷着血腥气灌进鼻子里。
我摸出怀里的史稿,在阿芸的血里蘸了蘸笔——这一回,照心笔的金光,该照亮些更脏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