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小徒弟往玄清殿跑时,晨雾还没散透。
沾了露的青石板硌得脚疼,可我攥着发间那支照心笔,指节都泛了白——方才誊写《后山秘录》时,笔杆上还留着爹掌心的温度,这会儿倒像烧红的炭,烫得我心口发疼。
玄清殿的朱门“吱呀”一声开了,陆怀瑾的玄色道袍先撞进视线。
他站在殿中央,手中玉牌砸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来:“苏仙史好手段!昨夜后山走脱十二名囚徒,连看守莫离都被迷了眼——你当本长老不知道,那些人怀里揣的《秘录》抄本,是从你房里飞出去的风筝带的?”
我扫过他身后岳凌风攥紧的拳头,还有廊下两个举着降魔杵的执法弟子。
晨钟撞了第七下时,我忽然笑了:“陆长老急什么?《秘录》里写的,不就是玄清派圈养凡人,剜了灵脉充魔修的‘功绩’?”我往前一步,照心笔从发间滑落,被我握在掌心,“昨夜风筝线断时,我数过,共有七只往东南飞——那是大楚最富庶的七州,再加上谢客卿让慈恩寺往边关送的布施经卷……长老猜猜,此刻民间茶肆里,说书人正怎么唱《血狱篇》?”
殿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岳凌风突然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抵在我喉前:“放肆!你可知诋毁仙门是何罪?”
“是何罪?”我盯着剑尖上晃动的自己,声音反而稳了,“是像我爹那样,被安个‘通魔’的罪名,死在玄清殿阶下?”
陆怀瑾的脸白了一瞬。
他猛地拍案,震得玉牌上“掌律”二字都在抖:“去查!把那十二人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退到殿外时,山风卷着张碎纸扑来。
拾起来看,是《血狱篇》的边角:“沈氏子,年方七,被剜灵脉时喊‘阿爹’……”墨迹未干,应该是刚从山脚下传上来的。
“苏姑娘。”李二娘的声音从廊角传来。
她怀里抱着半筐洗好的帕子,指甲缝里还沾着青灰——那是扎风筝时染的。
她往我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炊饼,压低声音:“方才送茶去客卿院,听见谢小师父说,边关守军今早送来八百里加急,说戍卒们读了《血狱篇》,都不肯再给仙门运粮了。”
炊饼的热气烫着掌心,我突然想起沈长河昨天在密道里说的话:“我们这些被圈养的,原是不肯给仙门当狗的凡人。他们说我们是魔修,可真正吃人的,是穿道袍的。”
下午申时,张三的信鸽扑棱棱撞进窗。
竹管里的纸条皱巴巴的,沾着血:“陆老头发疯了,要烧山谷灭口!沈爷他们被押去刑场,说要当着全山人的面斩了——莫离带着人,半个时辰后到!”
我捏碎纸条时,照心笔杆上的金漆蹭了满手。
推开窗,正看见谢无妄站在银杏树下,佛珠在指缝间转得飞快。
他抬眼望过来,月光落在他眉骨上,像道冷硬的刀刻:“去后山。”
后山的夜比别处凉。
我跟着谢无妄摸黑绕到监牢后墙时,听见里面传来踢打声。
沈长河的嗓门儿破了音:“我们没修魔!我们就是不肯把地契交出去的凡人!”
“苏仙史?”墙根传来细弱的唤声。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她从草窠里钻出来,手腕上还戴着镣铐——那是被圈养者的标记。
“莫离说要烧了山谷,把我们的骨头都埋进炭堆里……”
谢无妄的佛珠突然停了。
他扯下外袍披在我身上:“我去引开巡逻队。你带着他们从密道走——记住,听见三声鹧鸪叫再动。”
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那道旧疤,像条狰狞的蜈蚣。
那是他说过“被魔修灭门时留下的”,可此刻,他要为一群被仙门逼成“魔修”的凡人涉险。
鹧鸪叫第二声时,我摸到了监牢的锁。
照心笔的金芒在锁眼里晃,那是爹的执念在发烫。
门“咔嗒”开的瞬间,沈长河扑过来,膝盖重重磕在地上:“苏姑娘,我们信你写的字!”
“起来!”我拽他胳膊,“密道在灶台下——”
“想走?”阴恻恻的笑声从身后炸开。
莫离从房梁上跳下来,手里握着根骨笛,“陆长老说要活口,可你们偏要跑……”他舔了舔嘴角,骨笛凑到唇边,“那就让你们尝尝,当年我当魔修时的手段。”
笛声刺耳,像千万根针往耳朵里钻。
沈长河踉跄着撞翻烛台,火光映出莫离腰间的人皮袋——那里面,装的是被他剜了灵脉的凡人魂魄。
“昭昭,躲我身后。”谢无妄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他不知何时站在房梁上,佛珠串成的网兜头罩下。
血檀木珠子砸在骨笛上,迸出火星:“放下屠刀,佛不渡魔,但渡回头的人。”
“狗屁!”莫离挥笛横扫,谢无妄的左肩顿时绽开血花。
我看见他佛珠断了线,血檀木珠子滚了满地,其中一颗停在我脚边,沾着他的血,红得像要烧起来。
“走!”谢无妄突然吼了一声。
他抄起断了的佛珠,缠住莫离的手腕,“密道在灶台下第三块砖!带着他们跑!”
我拽着沈长河往灶房冲时,听见身后传来骨笛碎裂的声响,还有谢无妄闷哼的痛呼。
小丫头哭着拽我衣袖:“姐姐,谢师父的血滴在地上,像开了朵红花……”
我们钻出密道时,东方己经泛白。
山脚下传来马蹄声——是钦差的仪仗,明黄的幡旗在晨雾里晃,像团烧不尽的火。
“苏仙史!”带头的公公跳下马,捧着圣旨跪下来,“陛下有旨,着玄清派即刻交出《后山秘录》原卷,配合彻查!”
我摸出发间的照心笔,笔锋在绢帛上划出金痕。
玄清殿的台阶上,陆怀瑾和岳凌风脸色惨白如纸。
当“玄清派以凡人充魔修,血债沾衣”的金光映得整座山发亮时,谢无妄突然走到我身后。
他左肩的血浸透了僧衣,却笑得像初升的太阳:“这一笔,写进青史了。”
夜晚回监牢取遗漏的绢帛时,密道里的微光突然晃了晃。
我蹲下身,看见墙缝里卡着半片碎玉,上面刻着“大楚景和三年”——那是爹被处斩的年份。
风从密道深处吹来,碎玉上的刻痕闪了闪,像爹当年在《仙魔录》里批注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