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林里的呜咽声裹着腐肉味往鼻腔里钻,我踩断一根枯枝,脆响惊得后颈汗毛倒竖。
照心笔在掌心烫得生疼,笔杆上爹用旧布缠的纹路硌着虎口——这是他当年被押去刑场前塞给我的,说“昭昭,笔在,真相就在”。
林梢漏下的月光被枝桠割得细碎,我扶着棵树皮皲裂的老树喘气,忽然听见铁链摩擦岩石的声响。
“叮——啷——”像有人在敲丧钟。
顺着声音摸过去,枯林尽头的雾气突然散了。
我整个人僵在树后。
那是片被岩壁圈起来的幽谷,百来号人或坐或瘫在地上,脖颈处贴着泛紫的符咒,铁链从他们脚踝一首缠到腰间,锁在岩壁凿出的石孔里。
有个穿粗布短打的男人挣扎着要站起来,看守扬起皮鞭抽在他背上,血珠溅在符咒上,符咒“滋啦”冒起黑烟,男人突然翻白眼发出嘶吼,指甲深深抠进石缝里,指节泛着青灰色。
“又疯了一个。”看守吐了口唾沫,从腰间皮囊里倒出颗红药丸,捏着男人下巴灌进去。
男人的嘶吼渐渐变成呜咽,眼神重新变得浑浊,像被抽走了魂。
我喉咙发紧。
去年冬天《囚史录》里那七个活口,原来都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姑娘...快走。”
极低的男声擦着耳后刮过,我惊得差点撞向树干。
循声望去,岩壁最深处的阴影里,有个穿暗纹锦袍的男人正用舌尖顶开嘴上的符咒。
他左脸有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右耳缺了半块——是沈长河,去年在应天府见过的江南富商,当时他跪在玄清派外求见掌门,说“灵石税要了百姓的命”,被当成魔修押走时,我在《朝闻录》里记过他的名字。
他咳了两声,血沫溅在铁链上:“他们...给我们喂的是控神丹,吃够七颗就会疯魔...玄清派拿我们当靶子,说这是降魔功绩...”
我摸出怀里的竹片——爹教我用竹片当暗笔,蘸着袖中藏的朱砂汁记录。
照心笔在袖中发烫,笔尾的布条渗出极淡的金光,像爹在点头。
“玄清派以符控神丹驱使凡人,伪作魔修战绩。”我在竹片上划下第一笔,金光顺着竹片爬上来,把字迹映得发亮。
“什么人?”
暴喝声惊飞了林子里的夜鸦。
我慌忙把竹片塞进衣襟,抬头看见个穿黑甲的男人从谷口走进来,腰间悬着带血的皮鞭,正是后山看守头目莫离。
他鹰隼似的眼睛在林子里扫了一圈,抽出腰间短刀:“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的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
退后半步时,脚腕勾到堆在树后的柴堆,柴枝“哗啦啦”塌下来。
莫离的短刀“唰”地刺向我藏身处,刀锋擦着我鬓角划过去,割下一缕头发。
“在这儿!”有看守喊。
我转身就跑,却被枯藤缠住脚踝摔在地上。
莫离的影子罩下来,短刀抵住我后颈:“小娘们儿,谁派你来的?”
“汪!”
突然有野犬从斜刺里扑过来,撞得莫离踉跄两步。
我趁机滚进旁边的灌木丛,听见莫离骂骂咧咧:“看好那些囚徒!别让野狗坏了计划!”
“这边有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攥紧照心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要是被抓住,爹的《仙魔录》,我写的《后山秘录》,都要跟着我埋进玄清派的乱葬岗了。
“接着!”
纸包破空而来,“啪”地砸在我脚边。
药粉腾起白烟,野犬嗅了嗅,夹着尾巴跑远了。
我抬头,看见张三蹲在岩壁上的凹处,食指抵在唇上。
他腰间挂着的瓷碗晃了晃,正是方才被谢无妄打碎的那只——原来碎片里掺着迷兽粉。
“走密道!”他压低声音,“我引开他们!”
我连滚带爬往密道方向跑,身后传来张三的惊呼:“莫爷!那野狗往东边去了!”
等我跌跌撞撞钻进密道,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摸出怀里的竹片,朱砂字还泛着金光,像爹当年在烛下改《仙魔录》时,笔尖落纸的光。
回到住处时,天己经蒙蒙亮。
我把竹片上的字誊到绢帛上,每写一笔,照心笔的金光就亮一分。
写到“玄清派以凡人充魔修,血债沾衣”时,整匹绢帛都泛起金芒,映得窗纸发亮。
李二娘的风筝还搁在柜顶。
她是前院洒扫的婆子,去年我被关禁闭时,她偷偷往饭里塞过热乎的炊饼。
“姑娘要传信,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扎风筝。”她当时说,“风往哪儿吹,真相就往哪儿飞。”
我把绢帛塞进风筝肚腹,系上父亲留下的朱砂绳。
黎明前的风卷着晨雾扑进来,风筝线在掌心勒出红痕。
我松开手,金芒裹着风筝首上云霄,像颗坠着光的星子,照亮了玄清山的轮廓。
山脚下,谢无妄的身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他仰着头,佛珠在指尖转得飞快,最后停在那串血檀木上——那是他说过“见血不沾血”的佛珠。
“这一笔,谁也抹不掉了。”他的声音被风送上来,混着金芒的轻响。
我望着越飞越高的风筝,照心笔在案上微微颤动。
爹的声音又响起来:“昭昭,笔是史官的剑,字是史官的甲。”
窗外,玄清殿的晨钟开始轰鸣。
我摸着绢帛上未干的金漆,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仙史!”小徒弟的声音带着哭腔,“掌门说后山走了囚徒,要你去玄清殿对质!”
我把照心笔插进发间,理了理被夜露打湿的衣袖。
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