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着《仙魔录》的书脊在廊下站了半宿。
晨雾漫进窗棂时,案头的烛火终于熬尽,残蜡在青瓷碟里凝成块暗黄的泪。
砚台是爹留下的,墨汁沾手时还带着松烟的苦香。
我铺开新裁的云纹纸,照心笔刚触到纸面就烫得指尖发颤——这是爹在催我。
“玄清派十年间共屠凡人三千七百二十一,皆伪作魔修战绩。”
笔尖落下的瞬间,纸页突然泛起暖黄光晕。
我盯着那行字,喉头发紧——不是爹写的金光,是照心笔自己在发光。
墨色像活了般在纸上游走,每个字都泛起金箔似的纹路,连窗外的麻雀都扑棱棱撞在竹帘上,扑簌簌落了满地羽毛。
“晚昭。”
门被推开的风卷着晨露的凉,谢无妄的声音裹在其中。
他发梢还滴着水,显然刚从演武场回来,玄色僧衣下摆沾着草屑,腕间佛珠却擦得发亮。
我抬头时正撞进他深潭似的眼睛,那里映着我案头的金光,比佛前长明灯还亮。
他反手扣上木门,指节在门框上叩出轻响。
我这才发现他臂上的伤又裂了,血浸透了裹伤的白布,在僧衣上洇出片暗红的梅。“结界。”他只说两个字,指尖掐了个佛诀,淡金色的光雾便从佛珠里漫出来,裹住整间屋子。
“这支笔的力量,比我想象的更强。”他低头看我笔下的字,眉峰微拧,“方才我在演武场,隔着三重殿都能看见这里的金光。”
我摸了摸笔杆,温度透过虎口往心口钻。“它不只是记录真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爹临终前攥着我手说“要写”时的颤抖,“它在审判谎言。”
谢无妄突然伸手,指腹轻轻碰了碰我笔下的“伪作”二字。
金芒在他指尖绽开,像被风掀起的金纱。“你爹的执念,成了这支笔的魂。”他收回手,佛珠在掌心转了两圈,“但金光太显眼,今日起我每日寅时来守着。”
“咚、咚、咚。”
敲门声惊得我差点碰翻砚台。
谢无妄己经退到窗边,身影隐在竹帘后,只露出半张轮廓。
我理了理衣袖去开门,门缝里塞进张皱巴巴的纸,青萝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周伯昨日亥时走了,这是他塞我手里的......”
她的手背上有道新鞭痕,应该是陆怀瑾罚的。
我刚要问,她却后退两步,剑尖在地上画了个圈——那是我们约好的“快走”暗号。
门合上时,我瞥见她往戒律堂方向跑,发尾沾着晨露,像颗急着坠地的星。
信是用草纸写的,墨迹晕得厉害,看得出是濒死时写的。“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己找到真相。
但记住,真正的敌人不在玄清派,而在幕后操控一切之人。“最后几个字拖得老长,像笔从手里滑落时蹭的。
我捏着信纸的手在抖。
谢无妄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他的影子罩住信纸,声音像浸了冰:“周伯是禁书库三十年的老管事,当年玄清派烧《大楚实录》时,是他藏起了半本。”他顿了顿,“他能活到现在,说明幕后那人需要他当活证据。”
“苏晚昭。”
院外突然响起陆怀瑾的声音,像块冰砸进热汤里。
谢无妄的手搭在我肩上,力道重得像在压惊:“我去偏厅躲着,他若动你......”
“我是仙史,有记录权。”我打断他,把信塞进衣襟最里层,“他动不得我。”
陆怀瑾站在阶下,玄色道袍纹着镇魔纹,腰间玉佩丁零作响。
他盯着我案头的纸,目光像淬了毒的针:“近日坊间流传‘玄清派滥杀无辜’之语,不知是否与你有关?”
我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娘临终前给我纳的,鞋帮上还留着她绣的并蒂莲。“我只是记录事实。”我说,声音比想象中稳,“仙门要留青史,总不能全是假话。”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细纹都堆起来:“苏姑娘可知,当年苏大人是怎么死的?”他指尖划过我案头的照心笔,“通魔的罪名,是他自己招的。”
我喉间泛起腥甜。
爹被押上刑场那天,也是这样的晴天,他脖颈上的血滴在青石板上,说:“昭儿,照心笔要写真相,哪怕死。”
“陆长老。”我抬头看他,眼眶烧得厉害,“当年我爹写‘青牛村九十西口’,玄清派说他通魔;如今我写‘三千七百二十一’,你们又要怎么说?”
他的笑僵在脸上。
玉佩突然发出脆响——是我拍案时震的。“苏晚昭,你莫要以为有谢无妄护着就能翻天。”他甩袖转身,道袍扫过我的裙角,“若你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讲情面。”
门“砰”地关上时,谢无妄从偏厅走出来,手里还攥着方才我誊抄的纸。
他指腹蹭掉我眼角的泪,凉得像雪:“陆怀瑾的玉佩是玄铁铸的,方才震裂了道纹。”他把纸递给我,“你方才拍案的力道,比筑基修士还狠。”
我低头看纸,上面的字被我拍得晕开一片,倒像是朵血花。
夜来得格外早。
我裹着谢无妄的外袍蹲在檐下,看雷云在天边滚成墨团。
怀里的《仙魔录》副本被我用蜡封了七重,分别塞进七个陶瓮里——那是我这月悄悄交好的七个低阶弟子的,他们里有厨房帮工,有药园杂役,还有个总在井边洗衣服的小师妹。
“苏姐姐。”小师妹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她怀里抱着个青瓦罐,发辫上沾着皂角香,“我把它藏在井里了,等涨水时就会漂到下游。”
我摸了摸她发顶,像摸当年总拽我裙角的邻家小丫头。“记住,若有人问起,就说没见过我。”
“知道啦!”她冲我眨眨眼,抱着罐子往井边跑,辫梢的红头绳在夜色里晃,像团烧不熄的火。
最后一个陶瓮交给药园的阿福时,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我明早跟着送药材的马车出山门,去最近的县城说书场。”他突然咧嘴笑,“我娘说,说书人最会把字变成话,能传到千里外。”
雷云越压越低,有雨丝飘在我脸上。
我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上,看着七个方向的灯火次第亮起——那是弟子们收到陶瓮的暗号。
照心笔在袖管里发烫,烫得我手心全是汗,却也烫得我脊梁骨首得像把剑。
爹,你看。
这些字,要开始自己长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