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沾衣时,我跟着谢无妄猫在玄清派后山的老槐树上。
他臂上的伤裹着我昨夜撕的衣襟,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褐,像块化不开的旧疤。
“戌时三刻,巡逻换班。”他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动了动,“守禁书库的是青萝那小丫头,我昨日替她解过蛇毒。”
我攥紧怀里的照心笔,笔杆还留着爹掌心的温度。
前日在破庙抄的名单上,“禁书库”三个字被爹用朱笔圈了七遍,墨迹都洇出毛边——原来他早知道,真相锁在这里。
山风掀起谢无妄的广袖,露出半截缠着红绳的手腕。
那串断了的佛珠被他重新穿起,檀木珠在夜色里泛着暗黄,像极了爹案头那盏常燃的桐油灯。
“走。”他突然扣住我手腕,脚尖点过三株矮松,落在禁书库后墙的阴影里。
禁书库的结界泛着幽蓝微光,像层倒扣的琉璃碗。
谢无妄摸出佛珠,指尖在第七颗珠子上一按,金芒“嗡”地炸开,照得我眼前发花。
“这是大慈恩寺的破妄印。”他额头渗出汗,佛珠在掌心转得飞快,“只能撑一炷香。”话音未落,结界“咔”地裂开道缝,像块被敲碎的冰。
我刚要钻进去,后腰突然被他扯住。
转头时正撞进他发红的眼尾——那里还沾着前日的血,此刻在结界光里像团烧着的炭。
“若有变故,先护笔。”他喉结滚动,“我佛说,舍身求法者,不坠轮回。”
我喉咙发紧,把照心笔往袖管里又塞了塞。
笔杆硌着腕骨生疼,倒像是爹在攥着我的手,说:“晚昭,别怕。”
禁书库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青萝的剑穗先扫进来。
她穿月白弟子服,腰间玉牌还挂着前日我送她的伤药包——昨日我替她治蛇伤时,故意把药包绳结系得歪歪扭扭。
“谁?”她剑尖挑亮火折子,火星子溅在我鞋尖。
我心提到嗓子眼,正要退,却见她盯着我面容突然顿住。
火折子映得她眼尾发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你是苏大人的女儿?”
我喉咙发涩,摸出照心笔递过去。
笔杆上“昭”字刻痕还在,那是爹用刻刀一笔笔雕的,说等我及笄要换支新笔,却终究没等到。
青萝的剑尖垂了下去。
她指尖轻轻碰过笔杆上的刻痕,突然吸了吸鼻子:“我阿娘被当作魔修时,是苏大人替她写了状纸。”她声音发颤,把剑往腰里一插,“快走,第三排书架后有地道,周伯留的地图在暗格里。”
谢无妄拽着我往书架跑时,我听见她对着空处喊:“风大,门自己开了!”尾音发虚,倒像在骗自己。
地道里霉味呛人,我摸出火折子,墙上果然有道淡红标记——是爹常用的朱砂,他说史官的墨要见天日,标记也要藏得像血。
“到了。”谢无妄停在块青石板前。
他佛珠串在掌心转了三圈,金芒“唰”地劈开石板上的符咒。
石板下的密室门“轰”地落灰,陈年老墨的香气涌出来,熏得我眼眶发酸。
我跪下去扒拉积灰,指尖触到一本硬壳书时,整个人都在抖。
扉页上“仙魔录”三个字力透纸背,是爹的笔迹,每个笔画都像要戳破纸背。
“晚昭。”谢无妄突然按住我手背。
他的手很凉,却带着血痂的粗糙,“翻慢些。”
第一页是爹的批注:“玄清十八年春,玄清派灭青牛村,记‘斩魔修百’,实则村中老幼九十西口。”我指尖发颤,照心笔突然发烫,在“九十西”三个字上洇出金光——这是爹的执念,是被仙门抹掉的九十西条命。
第二页掉出张血书:“玄清与北戎通,以‘魔修’之名送死士。”血字己经发黑,却在笔锋下重新泛红,像刚从心口剜出来的。
第三页...第三页夹着我的胎发。
爹用小绢包着,旁边写:“昭儿今日百日,爹立誓,要让这天下知道,凡人不是蝼蚁。”
我突然喘不上气,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谢无妄的手覆在我后颈,轻轻拍了拍,像在哄受了惊的小兽。
“咚——”
密室门被撞响的瞬间,我和谢无妄同时僵住。
陆怀瑾的声音像块磨钝的刀:“禁书库结界被动过,给我搜。”
青萝的声音跟着响起,带着点刻意的慌乱:“师兄,是风...风把地道门吹开了!”
谢无妄拽着我钻进暗格时,我瞥见他臂上的伤又渗出血,在青石板上滴成串。
暗格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呼吸扫过我耳尖:“别怕,我数过,陆怀瑾的玉佩响七下就会走。”
果然,玉佩的叮零声在第三下时停住。“青萝,你守夜总走神。”陆怀瑾的声音里带着刺,“明日去戒律堂领罚。”
“是。”青萝应得脆,尾音却带着点笑。
暗格里的谢无妄突然动了动,他的手覆上我攥着《仙魔录》的手背:“可以了。”
我们钻出暗格时,天己经泛了鱼肚白。
青萝靠在地道口打盹,怀里还抱着剑,剑尖却冲下——那是她特意摆的,怕不小心伤到我们。
谢无妄把佛珠串递给她:“明日去慈恩寺,找首座治蛇毒后遗症。”
青萝揉着眼睛接过去,突然瞥见我怀里的书,眼睛亮得像星子:“苏姑娘,要写出来啊。”
我摸了摸《仙魔录》的书脊,爹的字迹隔着纸页烙着我的掌心。
谢无妄的外袍披在我肩上,还带着他伤口的血味,却比任何暖炉都烫。
“会的。”我望着东边渐白的天,照心笔在袖管里发烫,烫得我嘴角往上翘,“等太阳升起来,这些字,要让全天下人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