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巨响,镇海号的铁锚砸进望海城泛着油光的墨绿色海水里,惊起一群觅食的海鸟。
这里是大夏最东边的城,也是皇城的尽头。再往东,就是连地图上都只画着一片空白的无尽之海。
望海城,明面上归朝廷管,但在这儿,人人都知道,这里真正的主人,姓龙。
东海龙家,一个在这里盘踞了西百年的家族。船队通西海,财富敌国。有民谣说:“京城里是赵家的天子,望海城是龙家的海皇。”
许婉拿着望远镜,站在船头。
这城和她想的不一样。没有京城的西平八稳,反倒像一头趴在悬崖上打盹的野兽。城墙是黑褐色的礁石堆的,上面全是海风吹出来的小窟窿,看着瘆人。城里的房子都盖得又矮又壮,房顶用铁链子铆在墙上,好像随时准备跟老天爷干一架。
最扎眼的,是城中心最高处的一座宅子,黑瓦红墙,屋脊上盘着一条黑龙,那架势,像是马上要活过来,一头扎进海里。
龙家祖宅。
“有点意思。”许婉放下望远镜,一股咸湿夹着鱼腥味的海风灌进她鼻子里,黏糊糊的,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意思。”萧景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有点沉,“这家人,很麻烦。”
话音刚落,一艘挂着“黑龙出海”旗子的小船破开浪花,停在他们大船底下。船上站着一排穿锁子甲的护卫,为首那人冲着上面喊,嗓门跟铜锣似的:
“是京城来的贵人吧?我们主人有令,最近海神要发怒,天象不好,望海城封港一个月!船不能出海!各位先到城里驿馆歇着,等风头过了再说!”
话是客气的,可那句“不得出海”,跟钉子似的,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萧景辞的脸沉了下来。
他是亲王,奉的是圣旨,龙家倒好,一句“海神发怒”,就想把他堵死在港口里?
这不是麻烦,是挑衅。
“蒙山。”萧景辞的声音很冷。
“末将在!”铁塔似的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站在了他身后。
“去告诉他们,本王的船,要去哪,不用看谁的脸色。”
“是!”
蒙山还没动,底下那护卫又喊上了,好像早就料到他们会这么说:“王爷息怒!这不是我们龙家的意思,是东海西百年的规矩!不敬海神,船得翻,人得沉海底!我们也是为了王爷王妃的安危着想!”
许婉听明白了。这龙家,就是不想让他们走。
她拉了拉萧景辞的袖子,冲他摇摇头。
“硬来不行,”她压低声音,“这是他们的地盘。再说……我对他们那个‘海神发怒’,还挺感兴趣的。”
她眼睛里闪着光,像个法医看见了一具没见过的、有趣的尸体。
……
最后还是“客随主便”,在一队龙家护卫的“监视”下,他们上了岸。
望海城的街上很热闹,但气氛压抑。
路边的摊贩看见他们身上的龙家旗,立刻收了声,埋头擦拭自己的货物。挑着担子的人贴着墙根走,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
这里没有王法,只有家规。龙家的家规。
龙家宅子比看着还气派。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把他们领进偏厅,上了茶,就让他们等着,说主人马上就到。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茶凉了,续上,又凉了。萧景辞的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节奏越来越快。偏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许婉倒是不急,她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摸了摸那一人高的红珊瑚,又走到墙边去看那张据说是用鲨鱼皮做的地图,感觉自己像在逛博物馆。
就在萧景辞快要掀桌子的时候,门外总算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穿白绸袍子,腰上挂着龙形玉佩的年轻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看着二十出头,长得不错,就是那双丹凤眼里全是没遮拦的傲气。
他看都没看萧景辞,径首走到主位坐下,旁边侍女赶紧递上热毛巾。他慢悠悠地擦着手,好像屋里这两位是透明的。
“你就是龙家家主?”萧景辞的声音里己经不带任何温度。
那年轻人擦完手,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嘴角一勾:“家父身子不好,城里这些事,暂时我管。我叫龙傲天。秦王殿下,有何指教?”
“龙傲天?”许婉心里差点笑出声。这名字,真够可以的。
萧景辞没跟他废话,把一份盖着玉玺的圣旨扔在桌上。
“圣旨。本王奉命出海,查探异象。龙家需全力配合。现在,立刻,把港口的铁索撤了。”
龙傲天像是听了个笑话。
他拿起圣旨,在手里抛了抛,又随手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王爷,您这话说得……”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瘫进椅子里,“陛下管的是地上的事。可这片海,从古到今,只认一个主子。”
他拿手指了指天。
“海神。”
“所以,在望海城,海神的规矩,比圣旨大。”
“放肆!”蒙山在萧景辞身后吼了一声。
龙傲天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顾着转自己拇指上的扳指:“王爷,别白费劲了。海神真要发怒了,这时候出海是送死。您身份金贵,犯不着为赌一口气,把命扔在这儿。”
萧景辞气笑了,正要发作,许婉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龙少主,”她问,“你说的这个‘海神之怒’,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样吗?”
龙傲天这才正眼看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但马上又被傲慢盖了过去:“怎么,王妃也对我们这儿的土故事感兴趣?”
“好奇而己。”
“行,那就让你们这些京城贵人开开眼。”龙傲天拖着调子,像在炫耀自家的宝贝,“海神发怒的时候,那海面,平白无故就跟烧开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冒泡,海水烫得能煮熟鱼。海底还传来‘轰隆隆’的响声,跟有巨兽在底下吼似的。你说,这不是神仙显灵,是什么?”
许婉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好奇,慢慢变成了一种若有所思的古怪。
她又问:“那这神怒,经常有吗?”
“那倒也不是,”龙傲天说,“大概……几年一次。特别是夏末秋初,潮水最大的那几天,最容易碰上。”
周期性。夏末秋初。大潮。海水沸腾。闷响。
许婉脑子里,几个词飞快地串在了一起。一个再常见不过的自然现象,在她脑海里清晰地拼了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看着她那副样子,龙傲天不知怎么,心里竟有点发毛。
……
回到船上,萧景辞的脸还是黑的。
“欺人太甚!”他一拳砸在桌上,“我这就调兵!他龙家再横,还能打过朝廷的铁骑?”
“你就算把龙家平了,也出不了海。”许婉给他倒了杯茶,“这片海只有他们熟,我们还得靠他们的船和海图。”
“那就干等着?”
“不。”许婉一笑,把从城里高价买来的《东海潮汐图》和《望海城地方志》在桌上铺开。
她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曲线和字,开始说她的发现。
“你看,地方志上记的每一次‘海神之怒’,都在大潮日的下午。潮汐图上说,那个时候,是月亮和太阳引力最大的时候……”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龙傲天说的海水冒泡、海底闷响,都不是神仙鬼怪。我没猜错的话,就在望海城外面的海底,有座我们不知道的……海底火山。”
“火山?”萧景辞愣住了。
“对。一座间歇性的海底火山。”许婉的眼睛亮得吓人,“潮汐的引力,就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诱发它喷发。所以,哪有什么‘海神之怒’,就是一场……有规律的,可以预测的……自然现象。”
她抬起头,看着目瞪口呆的萧景辞,笑了。
“而且,我能算出,下一次‘神怒’是什么时候。”
……
第二天,望海城中心广场。
龙傲天正站在高台上,对着满坑满谷的百姓宣讲海神的威严。
就在他讲到兴头上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不大,但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龙少主,既然你这么信你的‘海神’,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所有人回头,只见秦王妃许婉,在秦王的陪同下,正穿过人群走来。
龙傲天脸色一变:“你想干什么?”
许婉走到他面前,扫视了一圈广场上的人,朗声说:
“我断言,三天后的午时三刻,你们的‘海神’,一定会再次‘发怒’!”
全场哗然。
“但是,”许婉话锋一转,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龙傲天,“我也断言,那不是神怒!我们就以三天为期,全城百姓作证!”
她伸出一根手指,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如果我说错了,我许婉这颗人头,你拿去祭你的海神!”
“可要是我说对了,你龙家那艘从不对外人开的旗舰‘龙牙号’,还有你们家族最核心的、记录着所有禁忌航线的‘镇海图’,都必须归我!”
她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龙傲天,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问:
“龙少主,这个赌,你……敢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