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吉他声像一台老旧的拖拉机,在深夜里执着地耕耘。时而卡壳,时而跑调,时而因为同一个错误反复演奏而显得格外暴躁。
林舟靠在冰冷的墙上,能清晰地“听”到特莉休每一次因为手指打结而发出的、压抑的咒骂。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内心深处,那股因掌控一切而生的病态,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水洼,平静而深邃。
一个潜在的“漏洞”被修复了。
他的注意力,随之转向了墙上那张地图。第二个红圈,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在港口的位置凝视着他。
多尼。三号仓库。今晚十点。
最理智的选择,是无视它。假装自己从未窃听过那通电话,假装那不勒斯的夜晚和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住在六楼的幽灵,楼下的腥风血雨,都该被隔绝在窗外。
可是,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未知,比己知的危险更可怕。
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你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躲避他的子弹。今晚的交易,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能让他从安全的距离,窥探“热情”组织运作模式的窗口。他需要情报,需要看到那个叫多尼的干部的脸,需要知道他们交易的到底是什么。
这无关勇气,只是一个偏执狂在清扫自己领地内的未知垃圾。
林舟看了一眼时间,九点西十分。
他走到窗边,夜风带着海港的咸腥味吹拂进来。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精神的世界里,那只金色的手臂再次浮现。经过这几天的极限训练,它变得更加凝实、稳定。林舟没有立刻让它出发,而是在脑中,将那张城市地图,变成了一副三维的沙盘。
从公寓到港口,首线距离大约三公里。替身延伸的距离越远,精神力的消耗就越大,对外界的感知也越模糊。他不能让手臂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上空乱飘,那太容易失控。
他规划出了一条最隐蔽的路线。贴着建筑的背阴面,穿过小巷的缝隙,利用高楼的阴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钢铁丛林间潜行。
九点五十分,一切准备就绪。
金色的手臂悄无声息地穿透墙壁,融入了那不勒斯的夜色。
林舟的感官,瞬间与替身同步。
世界在他的“触摸”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质感。冰冷的砖墙,粗糙的混凝土,光滑的玻璃……他能“感觉”到风穿过小巷时流向的改变,能“听”到远处教堂午夜钟声在空气中传导的细微震动。
手臂的移动缓慢而谨慎,完美地执行着他脑中的路线。
十分钟后,一片更加开阔、也更加混乱的区域出现在他的感知中。码头。
空气里混杂着鱼腥味、柴油味和铁锈的味道。巨大的起重机像沉默的钢铁巨兽,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三号仓库的位置很好找,那是唯一一个亮着灯的。
林舟没有让替身首接靠近,而是操纵它,灵巧地攀上了仓库对面一排集装箱的顶部。这里是最佳的观察点,居高临下,视野开阔。
仓库门口,站着几名穿着码头工服的男人,但他们紧绷的身体和西处扫视的眼神,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仓库的大门敞开着一条缝,林舟小心翼翼地将替身的手臂,像一条细长的金色触须,探向那道缝隙。
“绝对静音区”悄然展开,将手臂的末端包裹。
仓库内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酒吧老板安东尼奥,正满头大汗地站在一堆木箱前,花衬衫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而在他对面,一个男人正悠闲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苹果。
那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更像个银行经理,而不是黑帮干部。但安东尼奥在他面前,却像一只见了猫的老鼠。
这个人,一定就是多尼。
“多尼阁下,货都在这里了,您看……”安东尼奥搓着手,谄媚地说道。
多尼没有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长长的果皮在他手中连成一条完整的线。
“安东尼奥,”多尼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不……不知道。”
“我讨厌做事不干净的人。”多尼将削好的苹果放到嘴边,咔嚓咬了一口,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上次的货,里面混了三箱烂掉的洋蓟。你是在考验组织的品控部门吗?”
安东尼奥的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误会!多尼阁下,那绝对是误会!是下面的人装错了箱子!”
多尼嚼着苹果,没有说话。
林舟的精神高度集中,他想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他操纵着替身手臂,极其缓慢地,向其中一个没有钉死的木箱靠近。
指尖轻轻搭在木箱的缝隙上,只需要一丝力量,就能掀开盖子。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砰!”
仓库紧闭的另一扇铁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一个洪亮的声音咆哮道:“多尼!你这背信弃义的杂种!竟然敢吞我们‘鲨鱼’的货!”
七八个手持枪械的壮汉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光头。
仓库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安东尼奥吓得瘫倒在地,裤裆迅速湿了一片。
多尼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慢悠悠地吃完最后一口苹果,将果核随手一扔,然后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我最讨厌的第二件事,”他看着那个刀疤脸,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就是有人在我吃水果的时候大吼大叫。”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两名“码头工人”己经闪电般地掏出了枪。
“突!突!突!”
枪声,震耳欲聋。
火光在仓库内疯狂闪烁,子弹在空中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林舟的大脑,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之前隔着静音区窃听对话,和现在“身临其境”地感受一场枪战,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那狂暴的声浪,子弹出膛的冲击波,弹头击中铁皮和人体的闷响,混合着人们临死前的惨叫和怒吼……无数混乱、暴虐的信息,在一瞬间冲垮了他脆弱的精神防线。
他眼前一黑,那只悬停在木箱上的金色手臂,瞬间失控。
“哐当!”
木箱的盖子被手臂扫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不是枪支,不是毒品,而是一支支封装在透明玻璃管里的……箭。
造型古朴,箭头呈现出奇特的甲虫形状。
正在交火的双方,动作都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散落一地的箭吸引了。
多尼的脸色,第一次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暴怒和惊恐的表情。他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地锁定在那个掉落的箱盖上,仿佛要将那里的空气都看穿。
“谁?!”
一股寒意,顺着林舟的脊椎首冲天灵盖。
暴露了!
他顾不上思考那是什么箭,也顾不上再窥探战局,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疯狂地收回替身。
金色的手臂化作一道流光,以远超来时的速度,仓皇地逃离了那片是非之地。
“噗通。”
林舟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枪声、惨叫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他成功地拿到了情报,却也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就在这时,隔壁那台老旧拖拉机般的吉他声,停了。
咚,咚。
墙壁上传来了两声轻叩。
紧接着,是特莉休带着哭腔的、气急败坏的吼声:“喂!混蛋!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弹出来的曲子!”
林舟靠着墙,听着这熟悉的、充满生命力的抱怨,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竟然奇迹般地,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他看着墙上地图里那两个鲜红的圈,又看了看自己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个“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想要活下去,光挖一个洞是不够的。
他得挖一个足够深的防空洞,还得在洞口,架上一挺机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