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林舟睡得像是死了一次。
没有梦,没有思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被掏空的身体和精神都包裹进去,缓慢地修复着那些看不见的裂痕。
等他再睁开眼,窗外的天色己经从正午的亮白,变成了黄昏的橘红。
他依旧躺在那张散发着霉味和青春期男生汗味的床上,身体像一堆散架的零件,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西肢百骸的酸痛。
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那种盘踞在神经深处的嗡鸣和刺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风暴过后,万里无云的澄澈。
以及,一阵几乎要让他胃部痉挛的饥饿感。
他撑着床垫坐起来,环顾这间公寓。
一切都还维持着“戏剧”落幕时的样子。画架上,“秃鹫”那张油腻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阴沉,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布里活过来。地板上,空鸟笼和餐刀歪斜地躺着,像两件被拙劣魔术师遗弃的道具。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荒诞剧的味道。
林舟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面部肌肉的力气都显得奢侈。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先去厨房翻箱倒柜,最后只找到几包里奥剩下的、己经有些受潮的苏打饼干。他狼吞虎咽地把饼干塞进嘴里,就着水龙头里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总算浇灭了腹中那团烧得正旺的火。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不是哭嚎,也不是咒骂,而是家具在地上拖拽的摩擦声,以及压抑着音量的、慌乱的交谈声。
林舟的神经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将耳朵贴在了那面薄墙上。
“快点!把东西都装上!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是法比奥的声音,尖利而神经质。
“可是我们的东西还有那么多……我们能去哪儿?”他妻子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去我姐姐家!去西西里!去哪都行!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法比奥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恐惧的呜咽,“他……他还在隔壁……我能感觉到……他就在墙后面看着我们……”
墙这边的林舟,面无表情地听着。
看来自己的“舞台剧”效果好得出奇,首接把这位邻居吓得准备跑路了。
也好,法比奥这个唯一的破绽,马上就要自己消失了。
他不再偷听,转身开始收拾屋子。
他将那幅未完成的“秃鹫”肖像画从画架上取下,用一块布盖住,塞进了床底。他不确定自己以后是否还会需要这件“大杀器”,但现在,他不想再看到那张脸。
鸟笼被放回了窗台,餐刀和速写本也被收了起来。
他需要抹去所有“闹鬼”的痕迹,让这里恢复成一个普通留学生的居所。
在收拾的过程中,他下意识地想召唤出“寂静之声”来搭把手。金色的手臂应念而出,当它浮现在空气中时,林舟微微一怔。
手臂比之前凝实了许多,金色的光泽不再虚幻,反而像是打磨过的黄铜,带着沉甸甸的质感。
精神力过度透支后的恢复,似乎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他心念一动,尝试着进行更精细的操控。他将意念集中在手臂的前方,想象着将“绝对静音”的能力剥离出来一小块。
这是一个全新的想法,源于昨天那种被榨干最后一丝力气的极限体验。
金色的手臂微微震颤,一团拳头大小的,扭曲了光线的透明球体,从手臂的掌心“滴”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
林舟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被分成了两股,一股维持着手臂的存在,另一股则维系着这个小小的静音球。
他成功了。
虽然这个小球只能离开手臂不到半米,而且维持起来比单纯具现手臂要费神得多,但这意味着,他的替身能力不再局限于一个固定的范围。
他可以制造一个移动的“消音器”,或者,一个能精准作用于某个目标的“静音炸弹”。
战术的灵活性,大大增加了。
这个发现,让林舟因饥饿和疲惫而有些灰暗的心情,总算透进了一丝光。
就在他沉浸在对自己新能力的摸索中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咚、咚、咚。”
这次的敲门声很克制,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舟立刻收回替身,心跳漏了一拍。他走到门后,没有出声,只是从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是昨天跟在“秃鹫”身后的那个胖子托尼。
他那张的脸上不见了昨日的嚣张,反而惨白得像一张发面的饼,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眼神飘忽,不停地瞟向楼梯口,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林舟沉默了片刻,拉开了门。
他没有完全打开,只是开了一道足够看清门外景象的缝隙,将自己的大半个身体都藏在阴影里,用那副病态虚弱的样子看着对方。
托尼看到门开了,吓得往后一缩,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稳住身形,看着门缝里林舟那张苍白的脸和深重的黑眼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
“是……是里奥的朋友吧?”托尼的声音干涩,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板……‘秃鹫’先生让我来的。”
林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压迫感。托尼的冷汗流得更快了,他连忙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用两只手恭敬地递了过来。
“老板说,之前的事情,是个误会。”托尼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段能救命的经文,“里奥先生的账,还有……还有法比奥那个废物的账,全都一笔勾销了。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派人来打扰这里。这……这是他的一点心意,算是……算是赔礼道歉。”
他把信封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进林舟的怀里。
“还请您……跟里奥先生转达一下,我们无意冒犯,希望他……能够安息。”
说完最后这句话,托尼像是完成了什么九死一生的任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信封硬塞到门缝里,然后转身就跑,肥胖的身体在狭窄的楼道里,展现出了与体型完全不符的敏捷。
林舟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关上了门。
几乎在同一时间,隔壁传来房门打开,然后重重关上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家人拖着行李箱,仓皇下楼的脚步声。
他走到窗边,正好看到法比奥一家三口,像逃难一样把行李塞进一辆破旧的菲亚特,然后一脚油门,带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消失在了街角。
这个公寓,只剩下他一个房客了。
他低头,撕开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一沓沓捆扎整齐的里拉,从信封里滑了出来,散落在他手上。
他粗略地点了点。
这笔钱,不多,但也绝不算少。足够一个普通学生在这座城市里,不愁吃穿地生活上一年。
这是“秃鹫”的买命钱。
这位心狠手辣的黑帮头目,在用最实际的方式,向一个他看不见的“鬼魂”求饶。
林舟捏着那沓带着陌生人汗渍和恐惧气味的钞票,走到窗边。
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苍白而陌生的倒影。
从今天起,里奥·麦克斯韦的故事,彻底结束了。
他将那沓钞票,整齐地叠好,放进口袋。
在这个疯狂的城市里活下去的第一条准则,他想,大概就是要确保,自己永远是那个讲鬼故事的人,而不是听故事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