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奥家的门洞开着,像一个黑色的、被暴力撕裂的伤口。门锁的位置 木屑飞溅, 门板上还留着一个肮脏的鞋印。屋里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的台风。
林舟扶着门框,探头向里看。
一股混合着廉价酒精、冷汗和尘土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反胃。客厅中央,法比奥就瘫在那儿,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他浑身湿透,不知是刚才被泼的水还是他自己吓出的冷汗,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他蜷缩着,抱着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这个男人,这个在林舟计划里最不可控、也最关键的环节,此刻己经变成了一滩烂泥,一根被恐惧彻底浸透的、腐朽的木头。
林舟迈步走了进去,他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吱嘎作响。精神力被榨干的感觉,就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一个沉重而疲惫的空壳。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关上身后的门。
他走路的姿势很怪,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晃,脚步也轻飘飘的,落在满是碎玻璃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这副模样,落在己经濒临崩溃的法比奥眼中,就成了另一番景象。
法比奥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他慢慢地、僵硬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瞳孔涣散,像两条死鱼。当他的视线聚焦在林舟身上时,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那不是看到一个陌生人的表情。
也不是看到一个邻居的表情。
那是一种,看到了某种绝对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时,所特有的,混杂着极致惊骇与匪夷所思的空白。
“里……里奥……”
法比奥的嘴唇蠕动着,挤出了一个破碎的名字。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能让听者起鸡皮疙瘩的颤音。
林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苍白的脸在从门口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切。他穿着里奥的白色T恤,身材瘦削,黑眼圈浓重得如同两个黑洞,正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眼神,注视着地上的法比奥。
他这副被掏空了的、半死不活的样子,比任何刻意装扮的鬼魂都更具说服力。
“不……不……你己经死了……”法比奥开始剧烈地颤抖,他手脚并用地向后蹭,想离林舟远一点,但背后就是翻倒的沙发,他退无可退。他像一只被钉在墙上的虫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天敌,一步步靠近。
林舟向前走了一步。
“嗬……嗬……”法比奥的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声音,他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来。恐惧己经扼住了他的声带。
林舟又向前走了一步,停在了法比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缓缓地,抬起手,用那只属于里奥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了指自己。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入了法比奥最后的理智防线。
“我。”
一个字。
一个简单、清晰,却足以让所有辩解和侥幸都化为泡影的字。
法比奥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了。
“啊——!”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他涕泪横流,整个人下去,对着林舟开始疯狂地磕头,额头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对不起!对不起!里奥!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他语无伦次地哀嚎着,把意大利语和蹩脚的英语混在一起,“我不该拿你的钱!我不该去赌!那些钱……那些钱都被我输光了!我该死!我不是人!”
他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抖了出来。从他如何私吞那笔抚恤金,到他如何在秃鹫的赌场里一夜输光,再到他如何编造谎言欺骗自己的妻子。他忏悔得如此彻底,如此投入,仿佛林舟不是一个来讨债的“鬼”,而是从教堂里请来的神父。
林舟就这么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太累了,累到连一个嘲讽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但他的心里,却升起一种荒诞至极的感觉。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说了一个字,这个男人就把自己扒得干干净净。
恐惧,真是个好东西。
“钱呢?”
林舟再次开口,问出了一个无比实际的问题。
这个问题,让正在疯狂忏悔的法比奥猛地一噎。他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林舟,眼神里充满了茫然。
一个鬼魂,不应该是来索命的吗?为什么他还在关心钱?难道天堂也通货膨胀了吗?
这不合逻辑!
但法比奥己经没有逻辑可言了。他只知道,眼前的“鬼”在问他要钱,他必须回答。
“没……没了……真的没了……”他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一分钱都没了!‘秃鹫’……不,那位先生,他刚才来过了……他不要我的钱了……他说,他说您的账,一笔勾销了……”
法比奥似乎觉得,用“您”这个敬称,能让眼前的鬼魂消消气。
林舟的眼皮跳了一下。
一笔勾销?“秃鹫”为了不得罪一个“鬼”,连高利贷都不要了?看来自己这场戏,演得比预想中还要成功。
很好。
他的目的己经达到了。法比奥这个唯一的破绽,己经被恐惧彻底焊死。从今以后,就算有人拿着枪指着他的脑袋,他也只会告诉对方,里奥的鬼魂回来了,并且亲自免了“秃鹫”的债。
再待下去己经没有意义,他的身体也快到极限了。
林舟最后看了一眼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法比奥,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法比奥的泪眼里,被拉得很长,很不真实。就像一个完成使命后,即将消散在阳光下的幻影。
“里奥!里奥先生!”法比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滚带爬地追了上来,抱住了林舟的小腿,“求求您!别走!我……我还有一瓶82年的……不是,我还有一瓶好酒!我请您喝!求您原谅我!我给您当牛做马!求您别再来找我了!”
林舟差点被他这一下给绊倒。
他低头看着抱着自己小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中年男人,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他现在只想睡觉。
他用力地,抽出自己的腿,没有回头,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公寓,他反手关上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锁。隔绝了隔壁那若有若无的、神经质的哭嚎声。
房间里,画架上的“秃鹫”依旧阴冷地注视着他。
地板上,空鸟笼、速写本和餐刀,还维持着剧终时的狼藉。
整个公寓,像一个刚刚落幕的、诡异的舞台。而他,是这个舞台上唯一的演员、导演兼编剧。
林舟再也撑不住了。
他眼前一黑,身体软倒,重重地摔在了自己的床上。床板发出一声呻吟。
疲惫如同最深沉的海水,将他彻底吞没。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一个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划过。
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里奥·麦克斯韦了。
只有林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