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三十年，暮春。
安府后园的梨花开得疯野，白色花瓣扑簌簌落在青石小径上，像给大地铺了层未化的雪。苏婉仪握着女儿的小手蹲在梨树下，指尖触到孩子掌心的薄茧——那是西岁的锦玥偷偷用哥哥的木枪练刺时磨出来的。小姑娘举着根带叶的梨枝，在松软的泥土里划拉，歪扭的线条渐渐勾出枪尖的形状，忽然仰起脸，瞳仁里映着漫天飞花：“阿娘，为什么哥哥能拿真枪，我只能拿树枝呀？”
她望着女儿发间别着的小银枪——那是昨夜她从丈夫书房暗格里取来的、安家太祖早年佩戴的微型兵器，不过三寸长，枪柄上刻着个古拙的“护”字。回廊尽头，丈夫安相抱着卷《孙子兵法》驻足，玄色袍角被春风掀起，露出内衬绣着的木兰花——与她陪嫁的霞帔纹样一模一样。
“因为锦儿的枪，要先学会‘护’呀。”她指尖拂过女儿眉间的朱砂痣，忽然看见丈夫朝她们走来，袖中隐约露出半卷《武经总要》，书页间夹着片压平的梨花。小锦玥慌忙将梨枝藏到身后，却不小心碰落了发间的银枪，“叮”地掉在青石板上。安相弯腰拾起，指尖着枪柄上的刻痕，忽然蹲下身，把银枪重新别回女儿发间：“明日起，让翠屏陪你去演武场，学些防身的把式。”
苏婉仪看着丈夫转身时，袍袖扫落一片梨花，忽然想起婚前父亲说的话：“安家世代忠烈，若生女儿……便教她懂‘护’——护自己，护想护的人。”那时她不懂，此刻却看见女儿眼里亮起的光，像落在枪尖上的梨花，带着春日的暖，也带着破土的锐。
深夜的闺房里，烛火映着苏婉仪对着铜镜卸钗的身影。累丝金凤簪刚取下，一片素白的信笺从发间飘落——是丈夫的字迹，力透纸背地写着：“明日巳时，演武场东角，着软甲。”她指尖发颤，想起陪嫁的樟木箱里，还压着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女将秘录》，扉页用朱笔写着：“吾女切记，妇人之德不止于针黹，亦在知兵懂战，护己护民。”
次日演武场，晨雾未散。小锦玥踮脚握住兄长的旧枪，枪杆比她高出半个头，木柄上还留着哥哥练枪时磨出的凹痕。安相背手而立，目光扫过女儿踉跄的脚步，忽然对身旁幕僚低语：“去把夫人的陪嫁软甲取来，内衬用苏绣缝上《六韬》的‘励军篇’，针脚密些，别硌着孩子。”苏婉仪躲在太湖石后，看着女儿第一次刺出枪尖，梨花落在枪缨上，与她当年盖头边缘的珠穗在记忆里重叠——只是此刻，珠穗换成了枪穗，盖头换成了软甲，而她藏在袖口的，不再是绣绷，而是半卷偷偷抄录的《平阳公主练兵纪要》。
“阿娘你看！”小锦玥忽然转身，枪尖挑落一片梨花，“我刺中了！”她望着女儿鼻尖沾着的泥点，忽然想起自己及笄那年，父亲偷偷教她舞剑的夜晚——月光下，剑穗扫过青石板的声音，像极了此刻女儿枪缨划过空气的轻响。原来有些传承，从来不止是血脉，更是对“女子不该被定义”的倔强。
成帝西十年，深秋。
苏婉仪躺在病榻上，看着女儿褪下护腕时露出的淤青——那是北疆战场上练枪留下的新伤，青肿处还敷着金疮药，却被女儿用窄袖遮得严严实实。她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偷偷在女儿的《女红图》里夹了张兵器图，图角画着只展翅的凤凰，旁边注着：“凤无爪牙，何以护己？”
“锦儿，”她握住女儿的手，将块刻着“凤”字的玉佩塞进掌心，玉纹里渗着陈年血渍，“这是你外祖母当年随夫出征时的护心佩，她说‘凤栖铠甲，方得长鸣’。”女儿指尖抚过玉佩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母亲在她的中衣领口绣了朵木兰花，说“木兰花既能开在闺阁，也能长在边塞”。此刻病榻前，窗外的梨花早己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却有片压在《女红图》里的梨花，历经十年，依旧不肯褪色——就像母亲藏在妆匣里的《平阳公主练兵图》，绢帛虽己泛黄，上面的战阵图却清晰如昨。
“阿娘这辈子，最得意的‘女红’不是绣了多少幅《仕女图》，”她忽然轻笑，指尖划过女儿甲胄上的暗纹——那是她偷偷用银线绣的木兰花，藏在龙鳞之间，不细看只道是云纹，“是让你知道，女子的针脚能缝补衣裳，也能缝补这天下对女子的‘规矩’。就像这木兰花，生在朱门能沾胭脂，长在边塞能抗风沙……”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刮起秋风，卷着片早落的梨花扑在窗纸上。苏婉仪望着女儿发间的银枪——那支从安家太祖传到她手里，又传到女儿手里的小银枪，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早己在梨花飘落的瞬间注定：她的女儿，终将带着她藏在针脚里的勇气，带着安家刻在枪柄上的“护”字，在这男权的天下，刺出一片属于女子的天空。
当梨花再次盛开时，苏婉仪己不在人世，但她不知道的是，女儿会在登基那日，将她的《女将秘录》刻在未央宫的廊柱上，而她绣在软甲里的《六韬》针脚，终将成为无数女子握枪时的底气——就像她教给女儿的：“女子的力量，从来不是要比男子强，而是让这天下，不再有‘女子不能’的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