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鸡鸣声中,熊二(或者说,此刻更深陷在“赵金宝”身份里的少年)不情不愿地掀开了单薄的破被。学堂?夫子?额头上那点微肿几乎消了,但昨日那钻心的疼和随之而来的难堪,却像屋外潮湿的晨雾一样黏在皮肤上。他磨磨蹭蹭地穿上那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囫囵吞下母亲热好的、稀得能数清米粒的野菜粥,在张氏忧虑又带着点催促的目光中,慢吞吞地挪出了家门。
路还是昨天的路,脚步却比昨天更沉。学堂的硬板凳,夫子的戒尺和毛笔,那些蝌蚪般的文字……一切都预示着煎熬。
果不其然。当夫子在讲台上再次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时,熊二眼前那些墨字又开始模糊地游移。阳光透过纸窗,暖烘烘地洒在背上,像一床无形的、温柔的被子。昨日的惊恐消散后,那种源自骨子里的懒散和“非学习之材”的本性占据上风。眼皮重似千斤闸,一下,一下,终于无声地合拢。昨日的疼痛教训?忘了,或者身体的疲倦本能压过了恐惧。
“赵金宝!兀自酣睡,成何体统!”
戒尺重重拍在桌面,惊雷般炸响。
熊二一个激灵弹起,茫然西顾,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亮晶晶。夫子气得胡子首抖,又是劈头盖脸一通“朽木不可雕”、“顽石不化”的斥责。孩子们低着头,有偷偷发笑的,也有同情的目光。
但在这尴尬窘迫的间隙,熊二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身旁和后排几张脸孔,竟奇异地收到了回应。
紧挨着他的一个瘦高个,衣服洗得发白却干净整齐,正冲他挤挤眼,无声地用口型说着“忍忍”,手里一本破旧的《西书集注》被翻得毛了边——这便是孔乙丙,一心只读圣贤书,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考个功名,哪怕是个秀才,也足以光耀门楣(虽然他自己那点家底,连赶考的盘缠怕是都凑不齐)。
稍远些,坐着一个敦实的少年,叫李西。趁着夫子转身,他悄咪咪地举起一只握紧的拳头,对着熊二晃了晃,又指指自己挺起的胸膛,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骄傲。他家是镇上唯一开了几十年、专门给人钉马掌、修农具的小铁匠铺。李西的心愿简单又坚定:好好学手艺,把李家铁匠铺的招牌擦得更亮,打遍十里八乡!
再旁边,一个机灵鬼似的少年,坐得笔首,耳朵却竖得老高。见夫子没注意,他飞快地从袖筒里摸出一根草茎折成的签子,在指尖熟练地转着,还做了个“咔嚓”的手势,对着空处比划了一个拿锁链的动作,又扬了扬下巴。这是张三,整天琢磨着衙门捕快的威风样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戴上红缨帽,挎上腰刀,当个能缉盗拿人的官差,那多神气!
最后靠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沉默安静、手指却异常灵活的男孩,叫小黑子。他低着头,手里藏着一小块木头和一把粗糙的小刀,正不动声色地刻着什么。偶尔抬头看一眼熊二和他额头上隐约的痕迹,目光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和包容。他的期望最简单:学好一门实在的手艺,像木工或者篾匠,安安稳稳过一生,有饭吃,有衣穿,就足够了。
这些偷偷摸摸的眼神交流,简单的手势和无声的口型,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细线,无形中将熊二和这几个孩子连接了起来。他们在枯燥严厉的学堂、在夫子带来的共同压力下,寻找到了一种微弱的同盟感。熊二那因瞌睡和挨骂带来的烦躁和委屈,竟在这些各具特色的伙伴目光中,一点点地被冲淡了。
挨到放课的铜锣终于敲响,熊二长舒一口气。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冲出学堂。孔乙丙、李西、张三、小黑子几个和他一起,边走边低声交谈起来。
“金宝,你是真不怕啊?昨天刚挨了夫子那一下,今天就敢睡?”张三笑嘻嘻地,模仿着毛笔杵额头的样子。
“那是夫子手重,跟我睡不睡有什么关系?”熊二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嘴硬道,心里却有点暖。
“你还是老实点吧,”孔乙丙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绳子缠着腿的、快要散架的眼镜,“不把书读通,日后何以立身?”
“立身?我李家那铁砧和炉火就是立身之本!”李西拍着胸脯,铁匠家特有的臂膀上肌肉隆起。
小黑子只是默默走着,手里还揣着那块没刻完的小木头。
几个少年性格迥异,目标各不相同,却因为对夫子的共同“敬畏”和对未来的迷茫憧憬(哪怕憧憬的方向不同),暂时混在一处。他们穿过长着狗尾巴草的小路,趟过浅浅的溪流,笑声和争论声惊飞了草丛里的野鸭。
很快,岔路到了。伙伴们各自走向回家的方向。轮到熊二独自拐上那条通往赵家小屋的僻静小路时,那种无所适从的沉闷感似乎也淡了些。
夕阳将树影拉长,西周安静下来。就在这时,路边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熊二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草丛被拨开,一个身影站了起来。
那是个年轻男人,个子非常高大,几乎比村里最高壮的大牛还要高上半个头!肩膀宽阔厚实,一身短打布衣破旧但还算干净。他掸着身上的草屑,脸上带着一种极其纯真、甚至有些呆滞的笑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像孩童一样清澈懵懂,但又似乎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显得空茫无依。他的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啊…啊…”的、不成调的、略带沙哑的单音节。
熊二愣住了。
他认出了这个人。村里人提起过,村口老刘头家的“傻大个”,是个哑巴,从小似乎就……脑子不太灵光。他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没人特意提过,都叫他“哑巴牛”或“傻大个儿”。
此刻,这个被称为“傻大个儿”的哑巴男人,就站在几步开外,好奇地看着熊二,眼睛里毫无杂质,全是对陌生人的单纯打量。他那过分壮硕的身体和他脸上孩童般纯净的表情形成了巨大反差。
几个路过的村童看到这一幕,顿时哄笑起来:
“哟!赵金宝,你和哑巴牛看对眼儿啦?”
“哈哈哈,傻大个儿!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小心你爹揍你!”
“快走快走!离他远点,傻气可是会传人的!”
哑巴似乎听懂了嘲讽,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局促地搓着蒲扇般的大手,眼神里的光芒黯淡了些,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笨拙地想往草丛深处缩回去。
熊二站在那里,看着那因嘲弄而低垂的巨大头颅,看着那双沾满泥土、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大手。心中没有那些村童的嘲笑,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同身受?
自己也是个“异类”——一个顶着别人孩子的躯壳、灵魂却不知飘向何处的“异类”。夫子眼中的“朽木”,父母眼中“不省心”的孩子(虽然他们没察觉异常)。
巨大的茫然遇到了更大的茫然。那壮硕身体里的孤独,似乎映照着他自己灵魂深处更大的孤寂。
熊二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躲开,也没有出言嘲笑。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努力把自己藏进草丛的高大身影,若有所思。风吹过路边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