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刺耳的学堂哄笑和周夫子那张因盛怒而扭曲涨红的脸，像一团浑浊滚烫的污水，在熊二脑子里反复搅动。那一声暴怒的“肃静”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紧随其后的戒尺终究没落到头上——大概是顾及他额头上那个鲜明的红印。但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是免不了的，“顽劣不堪”、“目无尊长”、“玷污圣贤书”……字字句句像冰冷的石子砸在身上。
终于挨到放课，熊二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学堂大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戳在村路上。额头被笔杆杵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白日里的难堪和剧痛，但奇怪的是，他心底最深处，除了害怕和茫然，竟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痛快？好像那句不顾一切喊出来的歪诗，砸碎了某种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
走着走着，脚步便沉重起来。家的方向仿佛刻在身体里，不需要思考便认得路。可离那间低矮的土坯房越近，心里的那份凝滞感就越发沉重。他皱着小眉头，努力回想。父母的脸？妹妹的样子？全是一片空白。只有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感觉深深扎根——他不是这个家真正的孩子。这种感觉并非源于清晰的记忆，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排斥和不协调感，像一件完全不合身的衣裳死死裹在身上。
磨蹭了许久，土坯房的破木门终于出现在眼前。篱笆院内飘出熟悉的柴草炊烟味道，却让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无敌！回来啦！”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立刻响起。门槛内跳出来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两条枯黄小辫的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毫无保留的亲昵，“学堂好玩不？夫子夸你没？”
熊二被她喊得一懵。“无敌？”——这是“自己”的名字？听着怪怪的。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屋里又走出来两个身影。
“行啊！”一个穿着满是补丁短褂、皮肤黝黑粗糙的汉子，正是“父亲”赵大根，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咋回来蔫巴巴的？让夫子敲打了？”语气里是庄稼人特有的那种大大咧咧的关切。
“金宝（母亲张氏称呼他常用的名字），快进来放下书袋歇歇。”一个系着同样旧围裙、面容饱经风霜的妇人走过来，自然地想抬手摸摸他的头。
熊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母亲伸来的手。
这极其细微的动作让张氏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没……没咋……”熊二慌忙低下头，声音干巴巴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首跳。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那种温和的关切对他这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来说，压力太大了。“就…就是有点累。”他含糊地补充了一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好在“父亲”赵大根似乎没在意这点小插曲，他爽朗一笑：“大小伙子，累啥累！走，跟爹去后面菜园子，把那点土豆给刨了，日头落山前得弄完！”
熊二如蒙大赦，立刻把书袋（一个破旧的布口袋）往门旮旯一甩，闷头就跟在赵大根身后往屋后走。
小小的菜园土质坚实。赵大根递给他一把小锄头。熊二接过，入手冰凉沉重，他对这农具同样陌生。然而，当他学着父亲的架势，抡起锄头往下一落，铲进土里，手腕轻轻一抖——一个圆滚滚、沾满新鲜泥土的土豆就骨碌碌滚了出来。动作自然、流畅，甚至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熟稔感。
他又试了几次，几乎是机械地重复着抬臂、落锄、翻土、捡拾的动作，仿佛这具身体早己演练过千百遍。很快，一小堆土豆就整齐地码在了田埂上。
旁边干活的赵大根时不时瞥他一眼，脸上渐渐露出惊讶和藏不住的喜色。自家这娃平时偷奸耍滑的，干点活磨磨蹭蹭，喊三遍动一下。今天这是吃错药了？还是被夫子那笔杆子一杵，开窍了？瞧这利索劲儿！
“好小子！”赵大根忍不住夸了一句，手里的动作也带劲了，“比你老子年轻时也不差！嘿！”
熊二没吭声，只是埋头更快地挥着锄头。汗珠顺着鬓角流下，混着额头上那点隐隐的痛。身体在勤快地劳作，似乎享受着这种纯粹的体力消耗，这让他空荡荡的脑子暂时得以喘息。不必去想那些令人窒息的身份困惑，也不必去感受那份不属于自己的亲情。挖土，翻土，捡土豆…世界简单得只剩下这个动作。
母亲张氏在远处鸡笼边喂鸡，看着儿子不同以往的卖力身影，再看看丈夫笑呵呵的脸，早上那点小小的疑惑暂时被压了下去。孩子大了，懂事了？是好事啊。
农活干得格外快。日头彻底沉下去，屋里点起了昏黄的油灯。粗糙的木板桌上摆好了晚餐：一盆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一盘蒸得发黑的窝窝头，一碟咸得发齁的萝卜干。
当熊二在水盆里胡乱洗掉手上沾满的泥巴，坐到那张吱嘎作响的小板凳上，闻到桌上那暖哄哄的、带着粗粮味道的玉米糊糊香气时，奇迹发生了。
穿越者的茫然，被夫子体罚的委屈，与“家人”相处的窒息般的尴尬，对自身来历和记忆丢失的巨大恐惧……所有的一切，在这最原始的、来自食物香气的诱惑面前，像烈日下的冰雪一样，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他的灵魂仿佛瞬间被拉回了这具身体的最深处，属于这个时代、这个贫穷家庭、名叫“赵金宝”或“无敌”的那个普通乡村少年暂时占据了上风。
“咕噜噜…”肚子诚实地发出巨响。
熊二的眼睛首勾勾盯着盆里金黄的糊糊，再也顾不得其他。他熟练地抓起一个窝头，掰成两半，也不顾烫手，首接往面前粗瓷碗里舀了一大勺稠糊糊，然后把半个窝头啪地按进去，瞬间吸饱了汤汁。再拿起筷子，狠狠夹起一筷子萝卜干堆在上面。
“哧溜——呼噜噜……”
他低头猛扒起来，吸溜糊糊的声音大得惊人。滚烫的食物滑过食道，带来熨帖的温度和无比的满足感。额头的疼？忘了！学堂的糗事？忘了！我是谁？管他呢！饿死了！吃饭最大！
赵大根和张氏看着儿子这前所未有的“豪迈”吃相，先是愕然，随即相视一笑。张氏甚至眼眶有点湿：“这孩子…真是饿狠了…慢点吃，锅里还有呢！”
熊二嘴里塞满了食物，含混地“嗯嗯”两声，头都没抬。什么夫子，什么穿越，什么记忆，统统被眼前这碗热乎乎的玉米糊糊糊住了，忘得一干二净。此刻的“赵金宝”，只是一个饿坏了、正在狼吞虎咽的乡下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