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归尘……土归土……”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厉鬼被遮挡住的嘴里传出,似乎是太久没说话了,有点吐字不清。
红伞在地面上转得越来越慢……
天边逐渐泛起了鱼肚白……
那些没有死去的村民纷纷醒转,看着眼前的厉鬼,吓得跪倒一片!
“莲姑!我们不是故意的!”
“那是上一辈的仇,不要杀我们!”
村民们哭成一片,有在道歉忏悔的,也有在跪地求饶的。
伞骨摩擦的咯吱声,像钝刀割绳索,每一声都拖得老长,像是有谁在暗处啜泣。
莲姑的旗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下摆的血渍,却是一动不动。
九叔能看出了裙摆上的血渍是什么,
是一个个老式布鞋的鞋印。
西十多码的男鞋,三十多码的女鞋,还有几个小小的孩童鞋印,都是当年那些村民踩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它不断重复这句话,突然笑了起来,声音从长发后挤出,带着鱼腥味,
“当年,他们的长辈把我绑在石碾上,有个穿官服的路过,我喊他救命,他说‘民不举,官不究’。”
莲姑抬手掀开长发,眼眶中的黑洞正对着村口方向,那里曾经有个小木桥。
“难道这些也不是故意的?!”
它手中的红伞开始颤抖!
伞面上映出片模糊的血色画面:
暴雨夜,蓝布衫的女子被按在泥里,怀中紧紧搂着个油纸包。
有人用脚踹她的手,油纸包散开,露出了里面的染坊方子和欠条。
她抱着自己的身子,放声大哭,可村民们却是眼中充满了暴戾,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就这样一下下将锄头砸在她瘦弱的身体上。
最终,将她绑住双腿,扔入清河中……
“我攥着方子沉入河底时,还在想着,开春了就去镇上打官司……”
莲姑的指尖划过伞骨,那里刻着几行小字。
正月初三,送红伞给张寡妇……
三月廿一,李秀才定的婚伞……
其他的伞骨上,还有一笔笔账单,似乎是在提醒着它不要忘记仇恨。
“可当时的河底太黑了,黑得连字都看不清。”
“我只能把这些字,一个个用指甲刻在伞骨上了。”
听着它的喃喃低语,村民里突然有个老汉瘫倒在地,
他盯着莲姑旗袍上的盘扣,那盘扣是用染红的竹片做的,和当年他卖给莲姑的竹料一模一样。
“是我……是我跟大伙说,你买那么多竹片是要扎小人,去祸害别人家的娃。”老汉的牙齿都在打颤,哭泣道:“他给了我两斤米,所以我就……”
“两斤米。”
莲姑的声音颤抖,红伞突然剧烈震颤!
伞骨间渗出细密的血珠,滴在地上,竟拼出个小小的染坊轮廓,
“我给你孙子做满月伞时,用的是最好的茜草,晒了整整西十天。”
伞面上浮出更多画面:
莲姑教村姑们刺绣,分文不收……
给没钱的孩子做小伞玩……
这些画面和村民们的咒骂,殴打交织在一起,刺得人眼眶发酸。
“但是我杀了很多人……”
莲姑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眼眶的黑洞里渗出黑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江城大桥下的那个姑娘,她弯腰捡伞时,我看见她兜里的学生证……当年,我也想去读书来着。”
说着说着,它灵体开始逐渐变得透明,红伞自动燃烧起来,
旗袍的红色渐渐褪去,露出底下蓝布衫的补丁。
“她只是想捡把伞挡雨……我却……”
它声音呜咽,低声抽泣。
这些年,它因仇恨杀了太多无辜的人,
那些只是因为和陈娇娇扯上关系,就惨死在它手中的人。
三阶的实力,至少是吞噬了上千人的恐惧……
那些没有被拘鬼部记录在案的尸体,全都沉没在了江城大桥的底部……
九叔想起之前在陈娇娇屋里,看到的蓝布衫,衫角的莲花绣到一半,针还别在布上。
当年她被拖走时,应该正在给新伞绣花样。
看着莲姑渐渐消散的手,那手上还留着做伞时,被竹片划破的疤痕,二十年来,从未愈合过。
哪怕它是三阶大鬼,都无法愈合这种心灵上的创伤……
“你这伞还缺了点东西。”
莲姑不再怀缅过去,望向小林手中的黑伞,红伞上的火焰己经烧到了它胸口,
“这伞能吸收怨气,却没根。我把染坊的灵韵给它,以后……它就能分清该护谁,该挡谁了。”
小林一脸懵逼,看了眼自己手中的本命刃灵。
啊?
什么叫没根?哥们我纯爷们的好吧!
下一秒,红伞的灰烬忽然腾空而起,在晨光里化作无数细小的茜草叶,纷纷扬扬落入黑伞。
伞面瞬间变得温润,像浸过清河的水。
伞柄上“光绪二十三年”的刻字突然亮起。
旁边多出行小字“柳沅,字清漪”,那是她没来得及告诉世人的名字。
“告诉他们……”
莲姑的声音轻得像雾,灵体在火焰中最后看江安村一眼,
“红伞要先用茜草煮七天七夜,再加三两苏木,不能掺桐油,会腥……”
话没说完,它便化作红光,钻入黑伞,
只留下缕茜草芬芳……
小林手中的黑伞突然自己横起,伞尖朝北,对着村里的方向。
他听见伞中传来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
他低头看向伞柄,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莲花刻痕,摸着还有点温热。
村民们还在哭。
有人要往清河跳,被九叔拦住了:
“当年她没拉你们陪葬,就是想让你们活着记着。”
他捡起地上尚未烧尽的蓝布衫碎片,上面的莲花沾了点火星,反而更艳了。
“把染坊的遗址清出来,立块碑,把方子刻上去……”
…
之后,九叔与小林在附近的村民家吃了早饭。
走出村口时,太阳己经升得很高。
清河的水面泛着金光,漂着片红色伞布,正慢慢往江城的方向而去……
黑伞轻轻碰了碰小林的肩膀,伞面映出个模糊的影子。
只见,
伞面上,一名身穿蓝布衫的女子,正站在染坊前,手里举着把红伞,
她嫣然一笑,转身走入晨光中,身影越来越淡……
“她走了。”
九叔拍了拍他肩膀,证物袋里的蓝布衫碎片,还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小林摸了摸伞上的莲花刻痕,突然想起莲姑最后那句话,
露出一个大大的玩笑,对着清河的方向大喊:“知道了!只用茜草染!不掺别的染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