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慵懒地爬上临安城头,汴河水面浮动着碎金般的光斑。两岸市声比往日更喧腾几分——今日恰逢香市,西乡八镇的货担涌向城隍山脚,连带着汴河石栏边也支起许多临时摊子。卖麦芽糖的梆子声、斗蟋蟀的呼喝声、鬃人戏的锣鼓点儿,隔着水面嗡嗡地渗下来。
赤灼贴着玄羲的莲茎,赤金色的眼珠却贼溜溜地瞄着岸上。几个眼熟的虎头帽小童正围着一个草靶子,上面插满晶莹剔透、琥珀色的麦芽糖画儿。大郎舔着个蟠桃造型的糖块,二牛则撅着屁股,和同伴趴在一个粗陶罐边,罐里两只油亮的大蟋蟀正张牙舞爪,触须抖动,引得小童们阵阵惊呼。
“盏盏,”赤灼的意念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瞧见没?那黑胖子又来了!看我的!”
它尾巴一摆,学着记忆中玄羲那“无风自动”的神技,猛地一拧身,尾鳍带起一股水流,狠狠拍向水面!哗啦!水花倒是溅起尺把高,可惜准头歪斜,只淋湿了旁边一个卖鬃人玩具的老货郎的布鞋。
岸上小童们被水声惊动,瞥了一眼河面,见不过是寻常水波,又埋头去看罐中蟋蟀相斗。大郎甚至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别惊了我的‘黑金刚’!”
赤灼:“……”
“东施效颦。”玄羲的意念凉凉切入,精准打击。
赤灼不服气,鱼鳃都鼓了起来。它想起玄羲那日抖落的漫天金粉!意念沉入体内,拼命调动那缕月华水精之气,想象着将其逼出鳞片,化作金芒!憋得赤鳞边缘都泛了白,尾尖才“噗”地冒出一小撮可怜兮兮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色水沫,刚离体就溃散在水中,连片浮萍都没沾湿。
“……”赤灼彻底蔫了,沉到莲根旁生闷气。岸上孩童的喧闹和麦芽糖的甜香,此刻都成了扎心的嘲讽。
“控水之基在于‘感’,而非‘形’。”玄羲的意念难得带上一丝指导意味,“彼时花粉迷眼,乃本君引动莲域水精微粒,借风势上扬。你空有蛮力,不通其理,无异于莽牛撞钟。”
道理是懂了,可看着大郎得意洋洋舔糖的样子,赤灼的鱼脾气蹭地上来了。它尾巴一甩,猛地向上冲去!这次不玩虚的了,它要效仿玄羲另一项绝技——制造混乱!
赤灼瞄准岸边一块半悬的松软泥土,尾尖凝聚起一道旋转的细小水钻,无声无息地刺了过去!噗嗤!泥土被水流钻透,小半块河岸“哗啦”一声塌入水中,浑浊的泥浆瞬间弥漫!
岸上顿时炸锅!
“哎哟!”二牛离得最近,被溅了满裤腿泥点子。
“我的蟋蟀罐!”另一个小童尖叫——泥水灌入陶罐,两只激战正酣的“黑金刚”和“红元帅”瞬间成了泥猴儿,蔫头耷脑地浮在泥汤里。
卖鬃人的老货郎也遭了殃,摊子上几个彩绘的鬃人武将沾了泥,威风尽失。
混乱中,赤灼得意地在水下吐出一串泡泡。成了!
“哪个杀千刀的刨河堤?!”大郎气急败坏地跳脚,黑豆眼扫视浑浊的水面。这次,他精准地捕捉到了水下那一抹快速游弋的、流火般的赤影!
“是那条贼鱼!”大郎怒吼,抓起倚在石栏边的长竹竿,朝着赤影消失的方向狠狠捅去!“抓住它!炖汤!”
竹竿带着风声破水,搅起更大的浑浊!赤灼正得意洋洋地游向玄羲莲域寻求“表扬”,猝不及防,一股凌厉的劲风首刺后心!它吓得魂飞魄散,拼命侧身!嗤啦!竹竿擦着它漂亮的尾鳍边缘掠过,刮掉了几片边缘熔金的赤鳞!
火辣辣的疼!
更要命的是,尾鳍被竹竿带起的湍流卷住,动作一滞!岸上的大郎经验老道,手腕一拧,竹竿尖端的铁钩子(平日用来勾水草垃圾的)竟巧妙地挂住了赤灼尾鳍上缘一片较宽的鳞甲!
“挂住了!哈哈!看你还往哪儿跑!”大郎兴奋地怪叫,双臂用力就想把竹竿往上提!
赤灼肝胆俱裂!拼命甩尾挣扎,细嫩的尾鳍根部被铁钩撕扯,鲜血丝丝缕缕渗出,在水中晕开刺目的红!它想操控水流冲击竹竿,可剧痛和惊恐之下,意念根本无法集中!眼看就要被拖出水面,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呜——!”绝望的悲鸣从它识海炸开,本能地冲向那沉默的莲台,“盏盏——!”
千钧一发!
岸上,卖麦芽糖的老汉刚熬好一锅新糖,金灿灿、热腾腾,甜香西溢。他正用木勺舀起一勺粘稠的糖浆,准备浇铸新的糖画。大郎猛拽竹竿的动作带起一阵风,老汉手一抖——
“哎哟喂!”
一大勺滚烫粘稠、琥珀色的麦芽糖浆,不偏不倚,正正淋在绷紧的竹竿中段!
滋滋!
糖浆遇水汽迅速凝结,却依旧保持着可怕的粘性!
大郎只觉得手上一沉,竹竿仿佛瞬间重了百斤!他下意识地双手攥紧猛提!
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不是竹竿,而是那粘稠的麦芽糖,竟在竹竿与水面之间,拉出了一道晶莹粘稠的“糖索”!糖索的另一端,牢牢地粘住了赤灼奋力挣扎的尾鳍!
赤灼只觉得尾鳍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蛛丝缠住,粘腻沉重,任凭它如何甩动,都无法挣脱!铁钩还挂着鳞片,糖浆又黏住了鳍,它像被钉在了这片浑浊的水域,成了砧板上真正的鱼!岸上小童们兴奋的呼喊声如同催命符。
“哈哈!天助我也!粘住了!粘住了!”大郎狂喜,招呼同伴,“二牛!拿网兜来!”
二牛立刻抓起一个洗菱角的破箩筐,探身就往水里捞!
赤灼赤金色的瞳孔因恐惧而缩成针尖!
就在箩筐即将扣下的刹那——
嗡!
一道淡金色的、半透明的人形虚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赤灼身侧的水中!虚影轮廓朦胧,只能辨出身形颀长挺拔,如孤峰雪松,一袭广袖长袍似由流动的水光织就,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渊,深处似有暗金色莲影明灭。
虚影的出现并未引起岸上凡童的注意,却让水中挣扎的赤灼瞬间僵住!
是玄羲!
只见虚影广袖极其轻微地一拂。一股无形却浩瀚的力量瞬间降临!
哗——!
粘附在赤灼尾鳍上的粘稠麦芽糖浆,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间消融瓦解,化作几缕无害的清甜水汽散去!那挂着鳞片的铁钩,也无声无息地脱落!
束缚尽去!
赤灼甚至来不及反应,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水流己裹住它的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拎住后颈皮(鳍),快如闪电般拽离这片浑浊水域,首射向莲域深处!
岸上,二牛的破箩筐“噗通”一声扣入水中,捞起半筐烂泥水草和一只惊慌失措的小螃蟹。
“鱼呢?我的金鳞红鲤鱼呢?!”大郎盯着空空的钩子和水面残留的一丝极淡血痕,气得跳脚,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蟋蟀泥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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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域核心,白玉卵石小径上。
赤灼像条死鱼般瘫在洁净的河床上,尾鳍边缘一片狼藉,几片鳞片翻卷,渗着血丝,还残留着麦芽糖的甜腻气息和铁钩的冰冷触感。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它连鳍都抬不起来。
玄羲的虚影并未跟来,水中只回荡着他那冰玉相击般的意念,冷得能冻住水流:
“出息了。学艺不精,倒先学会‘碰瓷’?若非那勺凡俗糖浆替你挡了煞,此刻你己在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
赤灼委屈地动了动尾鳍,伤口牵扯,疼得它“嘶”了一声,意念微弱:“我…我就是想教训那黑胖子…谁让他老拿竹竿戳我…”
“教训?”玄羲意念里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投怀送抱,自挂钩锁,这便是你赤灼大人的‘教训’?本君看你是嫌鳞片太多,想替岸上稚童的零嘴铺子添道硬菜。”
赤灼被怼得哑口无言,把脑袋埋进凉丝丝的卵石缝里装死。
沉默了片刻。几缕极其精纯柔和的草木清气,如同最上等的伤药,悄然从玄羲的根须处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住赤灼受伤的尾鳍。清清凉凉的气息渗入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迅速缓解,翻卷的鳞片边缘也传来细微的麻痒感,竟在缓慢愈合!
“汴河生灵亿万,稚童嬉戏如蜉蝣朝暮。”玄羲的意念再次响起,少了几分刻薄,多了几分沉凝,“你身负龙裔之血,目光却囿于几根竹竿之扰。这般心性,纵有通天之力,亦不过莽夫。”
赤灼埋着的脑袋动了动。
“控水之‘感’,感天地之博,感万物之息。非为逞凶斗狠,而在明心见性,护持己道。”玄羲的声音如同沉入深潭的古玉,“今日粘你尾鳍的,是麦芽糖浆。他日若换成锁妖金链、蚀魂黑水,你又待如何?靠那点蛮力挣扎,还是指望天上再掉一勺糖浆?”
字字如锤,敲在赤灼懵懂的鱼心上。它慢慢抬起头,赤金色的眼瞳望向那株静立的金莲。莲瓣在透过水面的光斑中流淌着沉静的金辉,深青色的莲茎上,那些玄奥的暗金纹路似乎比昨日又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岸上,孩童们因丢了鱼和蟋蟀的沮丧叫骂渐渐远去。卖麦芽糖的老汉重新熬起了糖浆,甜香顽固地渗入水底。卖鬃人的老货郎正用布巾仔细擦拭着泥污的彩绘武将,其中一个红脸的关公鬃人,手中的青龙偃月刀被擦得锃亮,倒映着水波光影。
赤灼轻轻摆了下还在麻痒的尾鳍,慢慢游到玄羲的莲根旁,小心翼翼地挨着那温润如玉的根须,不再说话。
这一次,它没再吐泡泡。只是安静地沉在根须的阴影里,赤金色的眼瞳望着水面上模糊晃动的、属于岸上红尘的光影。玄羲最后那句“护持己道”,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它小小的识海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未曾有过的涟漪。
盏盏的道,又是什么呢?
它蹭了蹭微凉的根须,第一次没有抱怨那清冷的声音。麦芽糖的甜香还固执地萦绕在受伤的尾鳍上,混着草木清气,形成一种奇异又难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