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线毫不停歇,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上,敲打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更密集地浇打在秦玄不断滴淌着污水的赤裸肩背。
被两名侍卫铁钳般的臂膀挟持拖行,湿透的粗麻囚衣早己成为一摊沉重冰凉的烂布紧贴在皮肉上,每一次剧喘带出的震动都摩擦着皮肤上深可见骨的抓伤和撞痕。碎骨般的剧痛从胸口断裂的肋骨处炸裂,每一次被迫迈出的踉跄步伐,都让那尖锐的痛楚深入骨髓,啃噬着残存的意志。喉管和气管里依旧残留着墨绿污水的冰冷和腥腻,每一次呛咳都带出更多混合着血丝的冰绿水渍,喷溅在泥泞的石面上。
视野在剧痛、寒冷和失血的眩晕中剧烈摇晃、分裂。高耸如狱的宫墙,在阴云密布的低垂天幕下急速地向身后倒掠,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前方引路的龙九,如同一尊在雨幕中移动的、沉默冰冷的巨大铁碑,玄铁腰刀刀柄在行走间轻轻磕碰着暗沉铁甲,发出规律而沉闷的金属轻响,如同丧钟的余音,敲打在濒死者的心鼓上。
沉重的铁靴踏着石阶的铿锵在某个高大的朱漆门前骤然停歇。门楣高耸,门板巨大,其上繁复的铜钉兽首在阴雨天光里透着一股陈年血污凝固般的暗红光泽。
龙九脚步微顿,并未侧首。他抬手,覆盖着冰冷铁鳞手套的掌根,缓缓、沉重地叩击在那暗红沉重的门板中央。
咚!
闷响并不高亢,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性的重量,首接砸在门内凝滞的空气里。
仅仅一息沉寂,如同死水微澜。
巨大的朱漆门扇从内无声滑开一道仅供数人通行的缝隙。瞬间,一股更为浓郁、更为霸道的混合气息,如同热浪形成的无形铁墙,猛烈地撞在了门外冰冷的雨腥之上!
檀木焚烧的厚重烟气混合着浓烈的香烛油脂气息!血腥!是那种刚被放出来、带着滚烫温度的新鲜兽血气味!还有一种弥漫在宏大空间里、无数炭火长久烘烤后遗留的闷燥暖意!更有一股属于人群聚集、压抑着无数细微声响与呼吸的沉甸厚重的人气!
各种气息混杂,粘稠得如同滚热的泥浆,霸道地冲垮了风雨带来的最后一点清新和寒意!冰冷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般的暖、闷和厚重!
秦玄被那骤然变化的气息冲得眼前一黑!胸口气血剧烈翻腾!喉咙深处被强行压下的腥甜再次翻涌而上!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吞回去!
沉重的铁臂毫无怜悯地将他整个人猛地向前掼入门缝!一个趔趄,脚下一软,膝盖重重砸在门槛内光洁温润的玉石门阶上!
砰!
钻心的剧痛从膝骨炸开,蔓延全身!他狼狈地向前扑倒,本能地用那只唯一能动弹、布满抓痕血污的手臂死死撑住了冰冷光滑的地面,才勉强没有脸面着地。
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般爆发出来,咳得整个上半身都在痉挛,更多的污血和水渍滴落在那光可鉴人的玉石地砖上,晕开一片肮脏刺目的污迹。
门内,是一个堪称辽阔的广场。汉白玉铺就的巨大广场中心,矗立着一座高达数十丈、形制古拙雄浑的圆形祭坛。祭坛边缘竖立着十二根雕刻着狰狞巨兽图腾的青铜巨柱,柱子顶端巨大的凹槽中盛满灯油,手臂粗细、数尺长的灯芯正熊熊燃烧,将整个广场映照得灯火通明,巨大的火焰在风雨欲来的阴暗天幕下剧烈晃动着,拉长扭曲着广场上无数的影子。
无数人影!如同森严林立的黑石塑像!玄甲金戈的宫廷禁卫军阵列森严,沉默伫立在祭坛外侧开阔地带,铁甲与冰冷兵器构成的寒芒连成一片钢铁森林,肃杀之气无声凝结。
祭坛下方,靠近观礼核心区域的玉石阶基上,阵列着数百名身着各色繁复庄重朝服的大臣、勋贵。他们依品秩高低排列,面色肃穆,目光沉凝,如同朝圣般恭敬地仰望着祭坛上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等级森严的寂静。无数视线如同无形的针刺,密密麻麻地汇聚到门边那团剧烈颤抖、咳血不止的肮脏身影之上。
轻蔑,漠然,毫无掩饰的嘲弄与极致的嫌恶——如同冰水混合着滚油,浇在了秦玄己然破碎的尊严之上。
秦玄死死撑在地上的手臂剧烈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碎裂的惨白青色。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抽动都带动着胸口碎裂的肋骨钻心剧痛,视野在模糊的血雾中天旋地转。无数道冰冷鄙夷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要将他连同身下的污血一起钉死在冰冷的地面上!
识海深处,那冰冷的经文残篇骤然翻涌!一股混杂着剧痛屈辱的滔天暴怒,如同岩浆般瞬间冲毁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丹田深处那刚刚沉寂的业火核心猛地一跳,幽暗红芒如同厉鬼睁眼!
杀!吞噬!撕碎这充满恶意的眼睛!
杀戮吞噬的欲望瞬间淹没一切感知!秦玄撑地的手臂猛地绷紧如同钢铁!肌肉骨骼在无声咆哮中积累着毁灭性的力量!
就在那暴虐冲动即将冲破喉咙的前一瞬——
嗡……!
一股微不可察的、源自指骨剧烈摩擦而刺入肌肤的木屑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点在了神经末梢!剧痛!
秦玄全身猛地一震!眼中暴起的猩红血丝骤然凝固!
丹田深处那蠢蠢欲动、如火山爆裂边缘的业火核心被这点源于自伤带来的纯粹痛苦陡然一刺——竟如同被冰水猛浇!那沸腾的暴虐气息猛地一窒!核心骤然摇曳,光芒急速明灭不定!一股混乱冰冷的气流在业火核心内部激烈冲突、湮灭、再诞生!
这微小混乱,却如同投入油锅的冰珠,短暂却剧烈!
强行撕裂开的这一线清醒缝隙!
冷!
冰冷,死寂,如同千年寒窟底层的玄冰!
秦玄识海中,一缕源自魔经更为深邃底层、冰冷无情的意念骤然挤出!如同至高君主降临,瞬间镇压了沸腾的暴虐!将那毁灭的冲动死死冻结!
忍!
在这座广场上最隐晦的角落——祭坛斜后方阴影中,一片墨玉般的巨大屏风之前!
有目光!
那不是汇聚在大臣勋贵身上的那种冰冷或嘲弄。它极其阴冷!如同蛰伏在深涧暗影中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精准地穿透了混乱的人群和风雨残留的气息,死死钉在他背后、钉在他刚刚暴怒冲起的脊梁上!毒蛇般的阴寒滑腻!
南诏!
秦玄撑在冰冷玉石地面上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如同被骤然抽掉了全部筋骨力量!刚刚还试图蓄力绷紧的肌肉瞬间松弛!他整个上身猛地向前一沉,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玉石地砖上!
咚!
一声沉闷又清晰的响声在相对寂静的门前响起,压过了他尚未平息的剧烈呛咳。
咳出的污血水渍,黏稠浓黑,带着废井中特有的腥腐绿意,在光滑如镜的白玉地面上缓缓晕开,形成一片刺眼、污秽的丑陋印记。
“呃…咳…咳咳咳…”随之而来的是仿佛要把肺腑都撕裂掏出的、更加激烈而虚弱的呛咳。他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打散的骨架,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痉挛,每一次抖动都牵动着胸腔断裂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刚刚抬起的头颅也无力地垂落下去,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头,只剩下枯草般散乱的发丝还在剧烈喘息中微微颤动。冰冷的地面和肺腑深处的寒痛交织,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细碎、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抽动的呻吟。
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灰烬!连最后一点不甘和怨毒都随着这绝望的匍匐,被彻底碾成了尘埃!
唯有……
他那死死抠在冰冷石缝中的手。
那只被碎裂佛珠木屑深深刺入、沾满污血和肮脏泥水的手。
一根小指,在衣袖深藏的阴影里,无人可见地、极其极其微小的幅度,轻轻蜷缩了一下。
如同黑暗深处,无声蛰伏的毒蝎,悄然竖起了尾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