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港17号码头,B7仓库。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风、机油和货物腐朽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卷帘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升起,昏黄的灯光流淌进去,照亮了停泊在内部泊位上的庞然大物。
“蛟骨号”。
它静静卧在浑浊的海水里,像一头从古老传说中走出的洪荒巨兽。通体漆黑,不是现代钢铁的冷硬,而是一种深沉内敛、仿佛吸纳了千年海水的乌木光泽。船体线条异常流畅,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近乎活物的弧度。没有铆钉,没有焊接痕迹,船身完全由巨大厚重的板材以复杂的榫卯结构咬合嵌接而成,严丝合缝,浑然一体。板材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泛着油脂光泽的暗绿色胶泥,如同凝固的苔藓,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混合着深海淤泥、鱼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庙宇焚香般的奇异味道——这就是秦五爷所说的九层鲛人油混合南海沉沙的“辟邪胶泥”。
船头高高昂起,雕刻着一颗狰狞的蛟龙之首,龙睛用某种暗红色的宝石镶嵌,在昏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整艘船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厚重、沧桑,又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邪异。
仓库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三个人。都穿着深灰色的工装,面无表情,眼神像淬过冰的海水,锐利而空洞。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伤疤,像一条僵死的蜈蚣。他手里抛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潜水刀,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最终落在秦五爷脸上。
“五爷。”疤脸男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货,齐了。按‘眼睛’的吩咐。”他指了指蛟骨号旁边堆放的几个巨大的、印着漩涡之眼标志的密封箱。“人,也齐了。”他身后两个沉默的汉子微微颔首,动作机械得如同提线木偶。
“关九爷呢?”秦五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舱里。”疤脸男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老爷子精神头好着呢,就是……念旧,想跟‘老朋友’的后人多唠唠。”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冰冷的玩味。
没有多余的寒暄。疤脸男自称“海狼”,是关九爷手下的把头。他身后两个是哑巴兄弟,阿大和阿二,据说水性好得能在海底闭气一炷香。加上我们西个,这就是闯龙骸渊的全部人马。
沉重的装备箱被无声地搬上蛟骨号。打开后,冰冷的金属光泽和复杂的仪器面板映入眼帘。深海抗压定制舱如同两具银灰色的金属棺材,静静卧在船舱一角。军用级声呐和磁场稳定器闪烁着待机的幽蓝光芒。“海蛇III型”推进器流线型的躯体透着力量感。特制的潜水服材质非布非革,泛着奇特的哑光。还有一排排标注着危险符号的金属罐,里面是粘稠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蚀髓阴泉中和剂”。
一切都在沉默和高效中进行,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压抑。
走进蛟骨号的主舱室,那股混合的怪味更加浓烈——陈年木料、鲛油胶泥的异香、深海咸腥,还有一种……仿佛无数海鱼在密闭舱室里腐烂发酵后又被强行压制住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臭。舱壁是厚实的黑色木板,油光发亮,刻满了层层叠叠、扭曲盘绕的避水符咒,符咒的线条里似乎还嵌着暗红色的粉末,如同干涸的血迹。
舱室中央的舵轮旁,坐着一个老人。
他太老了。蜷缩在一张宽大的、包浆油亮的藤椅里,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皮肤是常年被海风和盐分侵蚀后的酱黑色,布满深刻的褶皱和褐色的老年斑。稀疏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身上裹着一件浆洗得发硬、早己看不出原色的旧式海魂衫。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发黄的眼珠深深凹陷在眼窝里,瞳孔却异常地大,几乎看不到眼白,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首勾勾地“看”着前方,没有任何焦距,却又仿佛穿透了舱壁,看到了无尽幽暗的深海。
“九爷。”秦五爷走上前,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藤椅里的老人——关九爷——仿佛没听见。他枯槁的手指神经质地着藤椅光滑的扶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那双空洞的“古井”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扫过秦五爷,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我皮肤生疼。
“陈……砚修?”关九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带着浓重的、几乎无法辨别的南洋口音。他微微歪着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久远的幻影。
“九爷,我是陈默,陈砚修的孙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孙子……孙子……”关九爷喃喃地重复着,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像是某种诡异的笑容。“好……好……砚修欠我的酒……你……替他还……”他的思维似乎极其跳跃混乱,目光又变得空洞起来,重新“看”向虚无的前方,手指又开始神经质地藤椅扶手。
海狼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对关九爷的状态习以为常。
“开船。”秦五爷不再多言,对海狼下令。
海狼沉默地点头,走向舵轮。阿大阿二如同幽灵般散开,消失在通往底舱和甲板的阴影里。引擎发出一阵低沉、如同巨兽沉睡中苏醒般的轰鸣,蛟骨号庞大的黑色身躯微微一震,开始缓缓驶离泊位,切开西贡港浑浊的海水,向着墨绿色的太平洋深处驶去。
航程是漫长而压抑的。蛟骨号以一种与其庞大身躯不相称的灵巧和速度,破开越来越深的海水。船身那层厚厚的鲛油胶泥似乎起到了某种作用,即使在风浪稍大的区域,船体也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但这种平稳反而加剧了舱内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感。
我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舱室里,那枚冰冷的黑色鱼符被我贴身存放,隔着衣物传来阵阵阴寒。掌心那圈墨绿色的痕迹如同活物般缓慢地晕染开,刺痛感越来越清晰,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伤口里钻动。每次看到阿雅,她都在那台连接着船上特殊电源的笔记本电脑前疯狂工作,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基因图谱和数据分析界面,映得她脸色惨白,眼神却燃烧着偏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