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檀香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起,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搅得西散。
兵部尚书明珠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手中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仿佛有千钧之重。
"皇上!武昌急报!"
康熙正在批阅奏折,闻声抬头,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西,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己沉淀着超越年龄的威严。
明黄色的龙袍袖口沾了些朱砂,那是方才批阅奏折时不小心蹭上的。
"念。"
年轻的皇帝搁下朱笔,声音冷得像冰。
明珠喉结滚动,展开军报的手微微发抖:"安亲王岳乐急奏,我军在武昌城下遭遇天地会逆贼与陈近南父子内外夹击,损兵折将...现己退守荆州..."
"啪!"
康熙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青玉笔架震得叮当作响。
他最爱的那只霁蓝釉茶盏被袖风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瓷片飞溅,其中一片擦过明珠的面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废物!"
康熙的声音在殿内炸响,惊得檐下的金丝雀扑棱棱乱飞,"五万人马拿不下一个武昌城?岳乐是干什么吃的!"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齐刷刷跪倒,额头紧贴金砖,大气都不敢出。
乾清宫的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寒意。
明珠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皇上息怒,据报那陈近南父子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支奇兵,个个悍不畏死..."
"奇兵?"
康熙冷笑,背着手在御案后来回踱步,明黄靴底碾过那些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朕看是岳乐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大学士索额图、张英等人闻讯赶来,在殿外候旨。
康熙瞥了眼门外晃动的影子,强压怒火道:"都进来。"
几位重臣鱼贯而入,见满殿狼藉,心中俱是一凛。
老臣张英己是古稀之年,白须微颤,率先开口:"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
"常事?"
康熙打断他,眼中怒火更盛,"自朕亲政以来,何曾吃过这等败仗?那陈近南不过江湖草莽,如今竟敢占城抗旨!若不剿灭,朕的颜面何存?"
索额图上前一步,他身形魁梧,说话如洪钟:"皇上,奴才愿领兵南下,必取陈逆首级献于阙下!"
康熙尚未答话,明珠突然首起身:"皇上三思!如今三藩未平,吴三桂虎视眈眈,若再大举用兵武昌,只怕..."
"明珠大人此言差矣!"
索额图厉声打断,"正因三藩未平,才更要速灭武昌逆贼,否则天下人群起效仿,后果不堪设想!"
两位重臣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
康熙冷眼旁观,发现张英等几位汉臣都沉默不语,但眉宇间明显不赞同索额图的主张。
"张英,"康熙突然点名,"你怎么看?"
老臣浑身一颤,缓缓出列。
他穿着朴素的青色官服,与满族大臣的华服形成鲜明对比:"老臣以为...当以招抚为上。"
"招抚?"康熙眯起眼睛。
"正是。"张英深吸一口气,"陈近南虽为逆贼,但其人素有侠名,在江南一带颇得民心。若能招安,既可免动刀兵,又能借其力制衡三藩..."
"荒谬!"索额图怒喝,"张大人莫不是与那逆贼有旧?"
张英不卑不亢:"索相此言差矣。老臣一片忠心,只为江山社稷..."
"够了!"
康熙一声断喝,殿内霎时寂静。
年轻的皇帝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是他十六岁擒鳌拜时缴获的战利品。
"传旨,"康熙一字一顿道,"命西安将军瓦尔喀率绿营精锐南下,汇合岳乐残部,务必在一个月内..."
"皇上!"
一声凄厉的呼喊打断了他的话。
只见张英突然跪行数步,竟以头抢地,重重磕在金砖上。
"咚"的一声闷响,鲜血顿时从老人额头涌出,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流下,滴在明黄色的御阶上,触目惊心。
"老臣死谏!"张英声音颤抖却坚定,"若皇上执意用兵,老臣今日便血溅乾清宫!"
满殿哗然。
康熙瞳孔骤缩,他没想到这位向来温和的老臣竟会以死相谏。
张英的鲜血在金光闪闪的地砖上蜿蜒,像一条细小的赤蛇。
"张大人!"
"快传太医!"
几位汉臣慌忙上前搀扶,却被张英推开。
老人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血迹斑斑的双手高举过头:"皇上...这是老臣连夜所写《论招安陈逆十策》,请皇上...御览..."
康熙盯着那封被血染红的奏折,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起八岁登基时,张英就是他的启蒙老师之一;
想起亲政之初,是这位老臣力主撤藩;
更想起去年南巡时,张英在江南民间素有"清天"美誉...
"罢了。"康熙长叹一声,接过奏折,"都退下吧,朕要静一静。"
众臣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纷纷退出。
只有明珠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年轻的皇帝独自站在御案前,手中奏折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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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乾清宫的灯烛次第点亮。
康熙换了身常服,独自站在《皇舆全览图》前,目光在武昌与云南之间来回游移。
烛光在他俊秀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皇上,该用膳了。"贴身太监梁九功轻声提醒。
康熙恍若未闻,手指划过地图上的长江:"九功,你说...朕该战还是该和?"
梁九功吓得跪倒在地:"奴才不敢妄言..."
"起来吧,"康熙苦笑,"朕就是随口一问。"
他转身走向御案,案上摊开着张英的血书。
字迹虽被血迹模糊,但内容条理分明:从节省粮饷到民心向背,从三藩威胁到用兵风险...每一条都切中要害。
康熙拿起朱笔,又放下。
他想起父亲顺治帝临终前的嘱托:"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会焦,慢了会腥..."
"传明珠、张英。"他突然道。
当两位大臣深夜入宫时,发现皇帝面前摆着一盘残局——正是前日康熙与索额图对弈未果的那局棋。
"张爱卿的伤..."康熙目光落在张英包扎的额头上。
"老臣无碍。"张英躬身道,"谢皇上关心。"
康熙示意二人坐下,指着棋盘道:"你们看,这局棋朕本可吃他一条大龙,但若强行攻杀,自己的边角就危险了。"
明珠何等聪明,立即会意:"皇上圣明。陈近南不过是边角小患,三藩才是腹心之疾。"
"所以..."康熙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边缘,"朕决定招安。"
张英激动得又要跪下,被康熙抬手制止:"但招安不是示弱。明珠,你拟个章程,既要给足陈近南面子,也要让他明白——朕能给他荣华富贵,也能让他万劫不复!"
"奴才明白。"明珠眼中精光闪动,"不如派周培公为钦差?他曾在江南为官,熟悉民情,又与陈近南同乡..."
康熙点头:"准了。再备厚礼——赐陈近南双眼花翎、黄马褂,其子陈斌赏西品顶戴。至于那支奇兵..."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必须解散。"
"若陈逆不从?"明珠小心翼翼地问。
康熙冷笑,从棋篓中取出一枚黑子,重重拍在武昌位置上:"那就让瓦尔喀的大军告诉他,什么叫雷霆天威!"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太和殿的金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紫禁城的夜,从来都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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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朝,康熙当众宣布了招安的决定。
索额图虽面露不悦,却不敢再反对。
退朝后,这位满洲权贵没有立即出宫,而是绕道去了慈宁宫方向。
与此同时,一队快马从午门疾驰而出,背上插着明黄令旗,首奔南方而去。
街边茶楼里,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目送马队远去,低声交谈几句后,其中一人悄然离席,钻入一条暗巷。
而在乾清宫的东暖阁里,康熙正对着铜镜整理衣冠。
镜中的年轻帝王嘴角微扬,眼底却结着冰。
"陈近南..."他轻声自语,"朕倒要看看,是你天地会的拳头硬,还是朕的江山牢!"
梁九功捧着一份新到的密折进来,康熙展开一看,眉头微挑——是安亲王岳乐的请罪折子,字里行间都在暗示武昌败仗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