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如同冰锥滴落在死寂的铜盆里,一声,一声,凿穿了紫禁城沉沉的夜幕。风,是北地淬炼了千年的刀子,裹挟着细碎坚硬的雪粒子,自塞外呼啸而来,狠狠刮过九重宫阙的琉璃瓦当、朱漆廊柱,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尖啸。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此刻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天穹下,只剩下连绵起伏、沉默而狰狞的剪影,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
神武门城楼之巅。
此处,己是紫禁城物理意义上的最高点。脚下,是陡峭如削的城墙;头顶,是压得极低的、翻滚着墨色云团的苍穹。狂风在此处毫无遮拦,以毁天灭地之势席卷而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宜修独自一人,立于这天地肃杀的绝顶。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狐大氅。那玄狐皮毛油亮如墨,在城楼角檐悬挂的气死风灯那一点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流淌着深不见底的幽光。风刀雪剑撕扯着厚重的氅衣,袍摆猎猎翻飞,如同巨大的、不祥的鸦翼,在暗夜里鼓荡。氅衣内,依旧是那身象征至高无上权柄的玄色翟衣,金线暗绣的缠枝莲纹在狂风的缝隙里偶尔惊鸿一瞥,冰冷而坚硬。
风帽早己被吹落,露出她一丝不苟的盘发。没有凤冠,没有珠翠,只有一支通体乌沉、毫无纹饰的墨玉长簪,稳稳地绾住三千青丝。狂风肆虐,吹得她鬓边几缕碎发凌乱飞舞,抽打在苍白如冷玉的脸颊上。她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那刺骨的严寒与割面的风雪,不过是拂过顽石的尘埃。
她的目光,穿透肆虐的风雪,俯瞰着脚下。
整座沉睡的紫禁城,如同一张巨大的、精密无比的棋盘,在她眼底铺陈开来。重重叠叠的殿宇、蜿蜒曲折的宫巷、森严高耸的宫墙……此刻都化作了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那些白日里充斥着权力倾轧、阴谋算计、生死荣辱的宫室,此刻只剩下几点稀薄如豆的灯火,在风雪中苟延残喘般摇曳,如同棋盘上几颗将熄未熄的残子。
更远处,越过宫墙,是沉睡的京城。无数低矮的民居鳞次栉比,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墨色与风雪之中。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散落尘埃的萤火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那是她治下的万民,是她口中“蚍蜉”般的众生。此刻,这些微弱的灯火,正在风雪中,一盏,一盏,无声无息地熄灭下去。
像剧中那个预示着王朝倾覆的经典长镜头——万家灯火次第熄灭,最终沉入无边的黑暗。
寒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抽打在城楼飞檐上蹲踞的琉璃鸱吻兽首上,发出金铁交击般的脆响。宜修缓缓抬起手。那只手,从玄狐氅袖中伸出,在刺骨的严寒里。染着新鲜凤仙花汁的丹蔻,在昏黄的光线下红得惊心动魄,如同凝固的血珠。她修长冰冷的手指,缓缓抚上鸱吻兽首冰冷坚硬的鳞片。
触手是深入骨髓的寒。那寒,透过指尖,沿着血脉,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然而,她眼底深处,却燃着比这风雪更冷、更寂灭的火焰。
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紫禁城的正中心——太和殿的方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巍峨殿宇,此刻在风雪中只是一个巨大模糊的轮廓。然而,她仿佛能穿透这无边的黑暗与距离,清晰地看到那金銮宝座之上,那个身着龙袍、在她垂帘阴影下如坐针毡的年轻帝王——弘历。他每一次在珠帘后试图挺首的脊背,每一次在朝堂上因她一句轻飘飘的话而瞬间煞白的脸色,每一次在接到她朱批“斩”字奏折时难以抑制的颤抖……都清晰地烙印在她冰封的记忆里。
权力?
她的指尖在鸱吻兽首上用力划过,金护甲与琉璃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金粉,被护甲尖刮了下来,瞬间被狂风卷走,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巍峨宫城,这万里江山,这匍匐的众生,这龙椅上的傀儡……所有的一切,都曾是她掌心精心拨弄的棋子。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眼神可以让人飞黄腾达,一个朱批可以让人万劫不复。她踏着尸山血海,踩着至亲骨肉,终于登临了这绝顶。站在这里,她可以轻易决定脚下任何一处灯火的明灭,任何一颗棋子的存亡。
然而……
一阵更猛烈的罡风毫无预兆地袭来,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拍在城楼之上!宜修的身体猛地一晃,脚下厚重的宫靴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冰冷城砖上滑开寸许!玄狐大氅被狂风彻底掀起,如同绝望挣扎的巨鸟之翼,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带离地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她一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扣住了冰冷的雉堞边缘!那玄色翟衣下包裹的手臂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惊人力量,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染血的丹蔻深深陷入城墙砖石粗糙的缝隙里!腕间那串紫檀佛珠被狂风吹得疯狂甩动,珠子相互撞击,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噼啪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她稳住了身形,如同钉在悬崖边的磐石。但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眼底那层厚重的坚冰。
一丝极细微的裂纹,在那片冰封的深潭下悄然蔓延。
风,依旧在咆哮。雪,愈发狂暴。脚下那片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宫城棋盘,在越来越猛烈的风雪中,轮廓正变得模糊不清。远处,最后几盏微弱的民家灯火,也终于不甘地、彻底地熄灭了。
整座京城,连同这至高无上的紫禁城,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只有城楼角檐下那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剧烈地摇晃、扭曲,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那微弱的光,仅仅照亮她脚下不足三尺的方寸之地,映着她玄狐大氅翻飞的身影,孤独、森冷、如同遗世独立的鬼魅。
她缓缓松开了扣住雉堞的手。指腹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是方才用力过猛被粗糙砖石擦破的痕迹。一丝殷红的血珠,正从破损的皮肤下缓缓渗出,在丹蔻的掩盖下并不明显,但那冰冷的刺痛感却异常清晰。
她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置于眼前。昏黄的灯光下,染血的丹蔻与指间那丝真实的血痕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她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点属于她自己的、温热的红,在刺骨的寒风中迅速冷却、凝固。
腕间的紫檀佛珠不知何时停止了疯狂的摆动,安静地垂落下来,贴着她冰冷的皮肤。珠子表面那层浸润了数十年权谋、杀戮与寂灭的幽光,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黯淡。
她再次望向脚下那片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她曾以为尽在掌握的“棋盘”。风雪模糊了边界,黑暗吞噬了棋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沉重的虚无感,如同这漫天风雪,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她的骨髓。
原来,站得越高,看得越清。
看清的不是掌控万物的豪情。
而是这江山如狱,众生如蚁。
而她,不过是这巨大牢笼里,一只羽翼最华美、却也最孤独的囚鸟。
“呵……”
一声极轻、极淡、几乎被风雪瞬间吞没的叹息,从她冰冷的唇间逸出。那叹息里没有悲悯,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荒芜到极致的清醒。
狂风吹拂着她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她缓缓抬起下颌,任由冰冷的雪粒子狠狠砸在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映着脚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映着这席卷天地的风雪,最终,只余下一片冻彻心扉的空茫。
腕间的佛珠,在狂风中微微晃动了一下,无声地悬垂着,如同一个早己注定的句点。
“这江山……”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却清晰地回荡在她自己空寂的心底,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与洞悉:
“原是盘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