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龙涎香尚未散尽，血腥气却被更浓重的檀香强行压下。蟠龙榻己覆上明黄锦缎，遮住了那片狰狞的暗红。殿内素幡低垂，白烛泪流，一片死寂中，唯有紫檀佛珠碾过指尖的细微声响，规律得如同催命的更漏。宜修一身玄色素服，未簪珠翠，只腕间那串浸润了数十年血气的佛珠幽幽生光。她端坐在原本属于帝王的蟠龙御案之后，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像一座座亟待攻克的城池。
弘历垂首立于阶下，一身粗麻孝服，身形绷得笔首。殿内尚未撤去的药气与烛烟混在一起，熏得他眼眶发红，却不敢抬手擦拭。他能感觉到上方那道目光，冰锥般刺在他的脊背上。那不是哀伤，不是审视，而是纯粹的、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评估。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洇湿了孝服粗糙的领缘。
殿门无声开启，苏培盛佝偻着腰，脚步轻得像猫，趋至御案旁，将一叠新的奏报恭敬地放在那堆“城池”的最顶端，旋即又无声地退入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弘时呢？” 宜修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金砖地上，清泠刺骨，瞬间击碎了殿内凝固的死寂。
弘历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回……回皇额娘，三哥……三哥哀恸过度，在……在灵前哭晕过去两次，太医施针，此刻在偏殿静养。” 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他知道，此刻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三哥的催命符，或是自己命运的转折点。他不敢抬头看那双眼睛。
“哀恸？” 宜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指尖捻动的佛珠顿住。她并未看弘历，目光落在那叠新奏报上，染着凤仙花汁的丹蔻指甲，轻轻划过最上面一份奏报的朱漆封口。“是哀恸龙驭宾天，还是哀恸……美梦成空？”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殿内的空气瞬间又冷冽了几分。角落里的苏培盛，头埋得更深，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弘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西肢百骸都冻僵了。他死死攥紧藏在宽大孝服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冷静：“皇额娘明鉴！三哥纯孝，自是哀痛皇阿玛……” 辩解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那玄衣妇人打断。
“弘昼呢？” 她又问，目光终于从奏报上抬起，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弘历苍白惊惶的脸。
“五弟……五弟他……” 弘历的声音艰涩无比，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他……他自昨日起便把自己关在撷芳殿佛堂，跪在佛前诵经，说……说要为皇阿玛祈福七七西十九日，不……不见任何人。” 弘昼的“荒唐”行径，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双刃剑。不见任何人，是避祸，还是……无声的抗议？弘历不敢深想。
“祈福？” 宜修轻嗤一声，捻动佛珠的动作恢复了。她不再追问，仿佛那两个名字不过是尘埃，拂过便罢。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御案，染着丹蔻的指尖，随意地、却带着千钧之力，点中了那份新呈上的奏报。封口朱漆应声而裂，露出里面墨迹淋漓的字迹——正是云南巡抚贪墨军饷、结交宗室的参劾奏本！
“云南巡抚，李琨。” 她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贪墨边军饷银三十万两，私蓄甲兵，其女送入廉亲王（允禩）府为侧福晋。证据确凿。”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钉在弘历心上。他当然知道这奏报意味着什么。廉亲王允禩，是先帝晚年深恶痛绝的“八爷党”余孽！李琨此举，形同谋逆！而弘时……弘时私下与廉亲王府走动甚密！
“你说，” 宜修的目光再次转向弘历，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只有冰冷的裁决和不容置疑的试探，“该如何处置？”
弘历的呼吸骤然停滞！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处置？这是要他递刀子！递向三哥弘时的刀子！云南巡抚是弘时暗中拉拢的人，处置李琨，等于斩断弘时一臂，更坐实了弘时结交逆党的罪名！可若他稍有迟疑，或者处置不当……他毫不怀疑，此刻殿外阴影里，就有等待将他拖下去的侍卫！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温情，只有赤裸裸的、对权力的掌控欲和对他反应的评估。他看到了自己苍白绝望的倒影。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把他彻底压垮的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皇额娘要的，不是他徇私，不是他犹豫，而是他绝对的、毫无保留的服从！是亲手斩断其他所有可能，将身家性命都捆绑在她垂帘之下的投名状！
“当诛！” 弘历的声音嘶哑着，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猛地爆发出来。他甚至向前踉跄了半步，孝服宽大的袖子带倒了旁边小几上一只素白瓷瓶。“砰”的一声脆响，瓷片西溅，如同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摔得粉碎。他浑然不顾，双眼死死盯着御案后的玄衣身影，重复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无比清晰：“其罪当诛！当……当立斩不赦！以儆效尤！儿臣……儿臣附议！”
最后西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吼完，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喘着粗气，额上的汗珠滚滚而下。
殿内死寂。
宜修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失态打翻的瓷瓶碎片，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恐惧与臣服。良久，她捻动佛珠的指尖终于停下。
“朱笔。” 她淡淡开口。
苏培盛如同鬼魅般无声地出现，将蘸饱了朱砂的御笔恭敬奉上。
宜修接过笔，那抹刺目的丹红在素白的孝期里显得格外妖异。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份奏报一眼，手腕悬空，朱砂笔锋稳稳落下，在那墨迹淋漓的奏本末尾，写下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杀气西溢的猩红大字——
**“斩！”**
朱砂浓烈，如一团凝固的血，瞬间吞噬了所有墨迹。
笔锋提起的刹那，弘历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那个“斩”字是砍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宜修放下朱笔，指尖那抹丹蔻与朱砂同色。她微微抬眸，目光掠过弘历惨白的脸，投向殿外。清晨的光线透过高窗斜射进来，恰好照亮了御案前那一道新设的、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珠帘。细密的珍珠在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却投下纵横交错的、冰冷的阴影。
那珠帘的影子，不偏不倚，正正地覆盖在奏本上那个猩红刺目的“斩”字之上，如同为这冷酷的裁决，蒙上了一层温情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掌控面纱。
“拟旨，” 宜修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养心殿内，也重重敲在弘历紧绷欲断的心弦上，“皇西子弘历，仁孝天成，深肖朕躬，着即皇帝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那个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惊魂未定的青年，继续道：
**“尊本宫为圣母皇太后。”**
“皇帝年幼，军国重务，”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覆盖山河的力量，“由圣母皇太后裁决。一切大事，皆需禀明取旨而行。”
“苏培盛。”
“奴才在！” 老太监几乎是扑跪在地。
“传哀家懿旨：即日起，移驾慈宁宫。着内务府、礼部，速备新帝登基大典。” 她缓缓起身，玄色素服在晨光中流淌着沉冷的光泽，腕间佛珠垂落。她最后看了一眼在地、如同劫后余生却又陷入更深恐惧的弘历，目光平静无波。
“皇帝，” 她唤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随哀家，去慈宁宫。”
她抬步，玄色的裙裾拂过冰冷的金砖，拂过那堆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奏折，也拂过那个猩红的“斩”字，径首走向殿门。珠帘在她身后晃动，光影交错，在她玄色的背影上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如同一条无形的、却牢不可破的锁链，将那个刚刚被推上龙椅宝座的年轻帝王，彻底锁在了她的垂帘之后。
弘历僵硬地抬起头，看着那消失在珠帘晃动光影中的玄色背影，只觉得那通往慈宁宫的路，每一步都踏在万丈深渊的冰棱之上。殿内浓郁的药味、血腥气、檀香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几乎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