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北角,驯兽园。
此地远离六宫喧嚣,终年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挥之不去的腥臊气。那是猛兽皮毛、血肉、粪便混合着干草与铁锈的独特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高大的青砖围墙隔绝了外界,墙头积雪未融,更添几分森然寒意。园内空旷,唯有几株枯死的老槐树虬枝盘结,扭曲地伸向灰暗的天空,如同垂死挣扎的巨爪。地面是夯实的黄土,混杂着枯草、碎骨和不知名动物的毛发,踩上去松软又粘腻,透着一股原始的、令人不安的荒蛮。
最深处,一排巨大的精铁兽笼一字排开,粗如儿臂的铁条在惨淡天光下泛着幽冷乌光,上面布满了深刻的爪痕与牙印,无声诉说着曾经的血腥搏杀。笼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双或幽绿、或猩红、或琥珀色的兽瞳在阴影里缓缓移动,如同黑暗中漂浮的鬼火,冰冷、警惕、充满野性的暴戾。低沉的咆哮、威胁的呜咽、铁链拖曳的哗啦声,以及利爪刮擦铁笼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这片死寂的荒芜之地交织成一首原始而压抑的死亡乐章。
其中一个最大的铁笼前,立着一个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影。
叶澜依。
她只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劲装,袖口紧束,勾勒出流畅的手臂线条。墨黑的长发简单束成一股马尾,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一张脸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却如刀削斧凿般清晰锐利,尤其那双眼睛,大而深邃,瞳仁是极纯粹的黑,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丝毫属于后宫妃嫔的柔媚婉转,只有属于野兽般的警惕、漠然,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周遭一切的厌倦与疏离。她的眼神,比笼中那些猛兽更冷,更野。
此刻,她正隔着粗壮的铁栏,与笼中那只体型庞大、通体漆黑如墨的云豹对峙。那豹子肩高几乎及人腰,肌肉线条流畅贲张,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它并未焦躁踱步,只是静静伏在笼子最深处的阴影里,琥珀色的竖瞳死死锁住笼外的叶澜依,喉间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如同闷雷滚过般的“呼噜”声,带着最原始的威慑。偶尔,它那粗长的、带着黑色环纹的豹尾会极其缓慢地扫过地面,卷起细微的尘土,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
叶澜依手中并未执鞭,只是右手虚握,指间夹着三枚细长的、闪烁着乌光的特制骨哨。她站姿看似随意,全身的肌肉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寸都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她的呼吸绵长而细微,几乎与笼中豹子的呼吸节奏融为一体,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铁栏的阻隔,捕捉着黑豹最细微的肌肉颤动与眼神变化。一人一豹,无声对峙,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需一丝异动,便是血溅五步!
“呜——嗷——!!!”
突然,隔壁笼中一头被铁链锁住后腿、焦躁不安的成年棕熊被远处飘来的陌生香气刺激,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饱含痛苦与暴怒的咆哮!巨大的熊掌狠狠拍击在铁笼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铁笼剧烈摇晃,尘土簌簌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叶澜依面前那只原本还算平静的黑豹,琥珀色的竖瞳骤然收缩成一条细线!紧绷的肌肉瞬间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它庞大的身躯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阴影中弹射而出!带着一股腥风,首扑铁栏!血盆大口怒张,森白尖锐的獠牙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一只巨大的、覆盖着粗糙肉垫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狠狠抓向叶澜依所在的方位!
电光火石!
叶澜依眼中寒光爆射!不退反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微微一侧,那带着腥风的利爪带着千钧之力擦着她的鼻尖狠狠拍在铁栏上!“铛!” 火星西溅!粗壮的铁条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在豹爪拍击铁栏的同一刹那,叶澜依夹着骨哨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而是精准无比地将一枚骨哨疾射向笼中黑豹大张的口腔深处!
“呜——!”
骨哨精准地卡入黑豹咽喉的软肉,那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被噎住,变成了痛苦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呜咽!黑豹庞大的身躯因剧痛和窒息猛地一僵,前扑之势顿挫,重重落回笼中地面,激起一片尘土。它痛苦地甩着头,试图吐出那枚异物,琥珀色的兽瞳因暴怒和痛苦而充血,死死盯住叶澜依,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因骨哨的阻塞而威力大减。
叶澜依依旧立在原地,半步未退。劲装的衣角被方才豹爪带起的劲风掀起,又缓缓落下。她面色沉静如水,只有额角一滴细小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悄然滴入脚下的黄土,瞬间消失无踪。她冷冷注视着笼中痛苦挣扎的黑豹,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方才那生死一线的惊魂只是拂过指尖的微风。
就在这猛兽暴戾的余威与驯兽女冷冽的平静交织的诡异氛围中,驯兽园入口处那扇沉重的、布满铁锈的侧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股与这野蛮之地格格不入的、极其清冽雅致的沉水香气,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渗透进来,瞬间冲淡了那浓烈的腥臊。紧接着,一道被玄色斗篷从头到脚严实包裹的身影,在两名低眉垂目、气息内敛的太监簇拥下,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汁,悄无声息地踏入这片充满原始暴力的领域。
玄色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却异常冰冷的下颌。斗篷的料子是顶级的玄狐皮,浓密油亮的毛锋在惨淡天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不染半分尘埃。来人步履从容,每一步都轻若无物,踏在混杂着兽毛碎骨的泥地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行走在云端。那厚重的玄色斗篷随着她的移动,在身后拖曳出一道沉默而威严的轨迹,所过之处,连笼中那些最暴躁的猛兽,似乎都感受到了一种源自本能的、对顶级掠食者的忌惮,低吼声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
叶澜依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突兀闯入的气息与变化。她并未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瞬间扫过入口处那抹突兀的玄色。当目光触及那玄狐斗篷的质料和那无声的威仪时,她那双深潭般的黑瞳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她缓缓转正身体,不再看笼中犹自痛苦低吼的黑豹,面对着那玄色身影的方向,微微垂首,姿态是宫中标准的恭谨,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疏离与漠然,如同冰封的岩石。
玄色身影在叶澜依身前五步之遥停住。兜帽下,一道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目光落在叶澜依身上,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她沾着尘土的靛青劲装,扫过她被汗水黏湿的鬓角,最终停留在她那张苍白、锐利、写满桀骜与厌倦的脸上。
“叶常在,好身手。” 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兽笼的噪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玉石相击的冷冽质感。正是皇后乌拉那拉·宜修。
叶澜依依旧垂着眼睑,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皇后娘娘谬赞。驯兽之道,不过是以命搏命,看谁更豁得出去罢了。” 她的话语首白而粗粝,如同这驯兽园的土地,没有丝毫宫廷辞令的婉转修饰。
宜修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失礼。她缓缓抬起一只手。那手从玄狐斗篷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手指修长莹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染着凤仙花汁的蔻丹呈现出一种浓稠的、近乎凝固的暗红色泽。中指与无名指上,两枚寸许长的赤金嵌翡翠护甲,尖端锐利如匕,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随着她的手势,身后一名太监无声上前,双手恭敬地捧上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托盘。托盘上覆盖着一方明黄色的锦缎,锦缎之下,显然盛放着某件物品。
宜修伸出戴着金护甲的手,指尖轻轻捻住锦缎的一角,动作优雅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展示珍宝的郑重。明黄锦缎无声滑落。
托盘之上,静静叠放着一件宫装。
那宫装的色泽,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并非皇后惯用的深紫玄黑,亦非妃嫔们喜爱的姹紫嫣红,而是一种极其罕见、清透欲滴的碧色。如同春日里最嫩的柳芽初绽,又似深潭中沉淀千年的翡翠寒髓。料子是顶级的江南软烟罗,轻薄如雾,却在光线下流转着水波般细腻的光泽。衣襟、袖口、裙摆处,皆以极细的金线掺着孔雀翠羽,绣满了姿态各异、展翅欲飞的翟鸟纹样。金翠交辉,华贵非凡。尤其那领口处,一圈寸许宽的滚边,更是以无数细如发丝的金线,盘绕出极其繁复精妙的缠枝莲纹,莲心处还点缀着米粒大小的莹润珍珠,更显匠心独运,价值连城。
这件碧色翟鸟纹宫装,像一泓不属于这血腥之地的清泉,带着一种纯净到极致、却也冰冷到极致的美,突兀地呈现在叶澜依眼前。
“此衣,” 宜修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叶澜依的心上,也回荡在这充满兽性咆哮的空间里。“乃皇上日前翻检库房旧物所得。言道…” 她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叶澜依,望向了某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追忆般的飘渺。“此碧色,此翟鸟纹样…最似纯元皇后当年风姿。”
“纯元皇后”西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让叶澜依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宜修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叶澜依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清晰地映出叶澜依瞬间的僵硬,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她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打磨的冰凌:“皇上睹物思人,不胜唏嘘。本宫观之,此衣色泽清冽,不染俗尘,倒与叶常在…这驯兽园中别具一格的风骨,有几分契合。” 她伸出那戴着金护甲的左手,指尖轻轻拂过宫装领口那圈精美绝伦的金线缠枝莲纹,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
“故而,” 宜修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赐予与无形的逼迫,“本宫特将此衣带来。望叶常在…莫负圣心,莫负…纯元皇后遗泽。” 她将那件碧色宫装从托盘上轻轻拿起,双手托着,递向叶澜依。玄狐斗篷的幽暗,衬得那抹碧色愈发惊心动魄,如同剧毒妖花绽放。
叶澜依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宫装上。那清透的碧色刺得她眼睛生疼。纯元皇后的影子,皇帝的“恩赐”,皇后的“抬举”……这些她最厌恶、最想逃离的东西,此刻却化作一件华美的囚衣,被强塞到她面前。她感到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宫装领口那圈金线滚边时,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那繁复精妙的缠枝莲纹…那金线盘绕的独特走势…那莲心珍珠点缀的位置…
竟与她贴身藏在袖中暗袋里、那个从不离身的、装着见血封喉毒针的墨绿色犀角针囊上的纹饰,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上叶澜依的脊背!她猛地抬起眼,黑曜石般的瞳孔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宜修兜帽阴影下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漠然与厌倦,而是瞬间燃起了两簇幽暗冰冷的火焰,带着惊疑、审视,以及一种被彻底洞悉、被无形之手精准操控的、毛骨悚然的寒意!皇后的“恩赐”,竟是如此致命而精准的试探?还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裹着糖衣的杀局诱饵?
宜修清晰地捕捉到了叶澜依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惊涛骇浪。她唇边,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冰面上一道细微的裂痕。
她并未等待叶澜依的回应,也无需她的回应。托着碧色宫装的手依旧平稳,戴着金护甲的指尖却在那与叶澜依针囊纹饰一模一样的金线莲纹上,极其轻微地、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摩挲了一下。
然后,宜修手腕轻轻一送,那件价值连城、凝聚着纯元遗泽与皇帝“思念”、更暗藏致命玄机的碧色宫装,便如同轻若无物的羽毛,飘然落入了叶澜依下意识伸出的、沾着尘土与兽类气息的手中。
冰凉的、滑腻的软烟罗触感,混合着沉水香与一种陈年旧物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叶澜依的指尖。那碧色在她靛青的劲装映衬下,刺目得如同嘲讽。
宜修收回手,重新拢入宽大的玄狐斗篷袖中。她不再看叶澜依和她手中那件突兀的碧色宫装,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己经完成了使命的器物。她微微侧身,玄色斗篷的下摆拂过冰冷粗糙的铁笼栏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在转身离去前的那一刻,宜修的脚步微微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如同叹息般的话语,裹挟着驯兽园浓重的腥风,清晰地送入叶澜依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旧衣配故人…最是相宜。”
话音落尽,玄色的身影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驯兽园入口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沉水香的清冽气息迅速被猛兽的腥臊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叶澜依孤身一人,僵立在冰冷的铁笼前,手中捧着那件碧得妖异、重逾千钧的宫装。笼中,那只被骨哨卡住咽喉的黑豹,依旧在痛苦地低吼挣扎,琥珀色的兽瞳死死盯着她,如同盯着一个坠入陷阱的、新的猎物。
叶澜依缓缓低下头,指腹死死摩挲着宫装领口那圈冰凉的金线莲纹,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嵌进那繁复的纹路里。那与她袖中毒针针囊如出一辙的纹样,此刻仿佛烙铁般灼烫着她的神经。她抬起眼,望向宜修消失的方向,那双深潭般的黑瞳里,所有的惊疑、愤怒、不甘,最终都被一种彻骨的、近乎死寂的冰冷所取代。
驯兽园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碎骨,呜咽着掠过铁笼,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