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倚梅园枯瘦的枝桠上，发出刀刮骨头般的尖啸。子时的紫禁城陷入死寂，唯此处烈焰冲天，将半边墨黑的夜空撕开一道血红的口子。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座玲珑的琉璃梅坞，木梁在高温中爆裂，噼啪作响，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焦糊味裹着冷梅残香，首往人肺腑里钻。
甄嬛赤足立在雪地里。
素白寝衣被热浪掀动，单薄得如同随时会破碎的蝶翼。她散乱的长发被火星燎焦几缕，黏在汗湿的颈侧。那双曾盛满星辰、此刻却只剩灰烬的眼，死死钉在火海中翻卷的残页——那是她豆蔻年华时，于梅下写就的少女诗笺，字字句句，皆是未入宫闱前的清澈心意。火焰吞噬着“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墨迹，也吞噬着她对情爱最后的天真幻想。
“烧…烧得好……”她齿关打颤，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枯木，“连同这副身子…这被人当作替身的脸…一并烧了才干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滴落雪地，洇开刺目的红梅。
“妹妹这是何苦？”
一道雍容沉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如冰锥刺破烈焰的喧嚣。
甄嬛猛地回头。
风雪迷蒙处，皇后宜修的身影缓缓显现。她裹着一袭玄狐镶边的墨绿缂丝鹤氅，领口一圈油亮的玄狐毛拥着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几粒雪珠缀在毛尖，如同碎银。发髻纹丝不乱，只簪一支赤金点翠凤首步摇，凤喙垂下的细长珍珠流苏在火光映照下纹丝不动。她手中执一柄金剪，正漫不经心地修剪着身旁一株老梅探出的枯枝。那赤金镂空凤纹护甲套在修剪的指上，寒芒闪烁，与跳跃的火光交相辉映。
“不过几页陈年旧纸，”宜修的声音带着佛前檀香般的宁和，金剪“咔嚓”一声，利落地铰断一根斜逸的枝条。断枝坠入雪地，发出沉闷一响。“也值得妹妹在这冰天雪地里，焚心以火？”她抬眸，目光越过甄嬛肩头，落在那片焚毁诗稿的烈焰上，深潭般的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却无一丝暖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
甄嬛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皇后娘娘何必惺惺作态！我这点痴念妄想在您眼里，怕不是连这园中的落梅都不如！您此刻来，是看我笑话，还是来添一把柴，好将这‘莞莞类卿’的耻辱烧得更彻底些？！”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泣血般的绝望。
宜修并未动怒，反而微微牵起唇角。那笑意极淡，如同佛龛上垂目菩萨悲悯众生的弧度，却让甄嬛从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她缓步上前，玄狐毛领几乎要触到甄嬛冰冷的寝衣。金剪的尖端，轻轻挑起甄嬛散落颊边一缕被燎焦的发丝，动作优雅如抚琴。
“落红归尘，”宜修的声音清泠如玉磬，在噼啪的火焰爆裂声中异常清晰，“原是万物宿命。”她的目光从甄嬛惨白的脸，移向那堆即将燃尽的灰烬，“花开得再盛，也逃不过凋零入泥。人，亦如是。”
她松开那缕焦发，伸出戴着赤金护甲的右手。一片被热风卷起的、尚未燃尽的焦黑纸屑，打着旋儿，恰好飘落在她摊开的掌心。纸屑边缘还残留着一线未烧透的绢白，上面隐约可见半个“意”字。
宜修垂眸，凝视着掌中这点残存的“心意”。火光照亮她无悲无喜的侧脸，也照亮护甲上繁复的凤穿牡丹纹路。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与掌心滚烫的余烬，形成诡异的对比。
“看，”她抬起手，将那片余烬递到甄嬛眼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教诲的平静，“烧得多干净。痴念也好，妄念也罢，化为灰烬，风一吹，便散了。”
甄嬛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宜修掌中那点属于她过往情思的残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穿堂风卷过梅林！
“呼——！”
梅坞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火焰被狂风催逼得猛然蹿高，随即骤然熄灭！大股浓黑的烟尘裹挟着滚烫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崩，轰然喷涌而出，首扑向近在咫尺的两人！
甄嬛下意识地闭眼侧头躲避，呛得剧烈咳嗽。
而宜修，却纹丝未动。
她甚至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火星的灰烬风暴，微微抬起了下颌。玄狐毛领上瞬间落满细密的黑灰，几粒滚烫的余烬溅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烫出微小的红痕，她却恍若未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穿过弥漫的烟尘，精准地锁住甄嬛狼狈不堪的身影，冰封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掌控一切的满意。
烟尘渐散，只余一片狼藉的焦木和满地灰黑。
宜修缓缓收回手，垂眸看着掌心。那片残留着“意”字的余烬，己混入其他灰黑，难以分辨。她指尖微动，赤金护甲轻轻捻起一小撮尚有余温的灰烬。细腻的粉尘从护甲缝隙间簌簌滑落。
“这尘，”她轻轻启唇，呼出的白气在寒夜里消散，声音带着一种裁决般的冷酷，清晰地砸在甄嬛支离破碎的心上，“**该扬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腕极其优雅地一扬！
掌中那捧滚烫的、混杂着甄嬛所有少女情思与“莞莞”之辱的灰烬，被高高抛起！
寒风立刻卷住了它们！
黑色的粉尘如同无数只绝望的飞蛾，在惨淡的月光与未散尽的烟火气中狂乱飞舞，瞬间弥漫开来，扑向甄嬛的脸、她的素衣、她散乱的长发！
“呃……”甄嬛被呛得无法呼吸，灰烬迷了眼，滚烫的刺痛感从的肌肤传来。她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想驱散，却只搅动起更多污浊的尘埃。她像一个被丢进墨池的偶人，瞬间被这象征幻灭的灰黑彻底吞噬、玷污！
宜修静静地立在风雪与飞灰中，玄狐鹤氅上落满灰烬，如同披着一件不祥的丧服。她看着甄嬛在灰黑中痛苦地呛咳、颤抖，如同欣赏一幅精心完成的画卷。腕间的迦南香佛珠在袖底无声捻动，檀香的气息，奇异地压过了弥漫的焦糊味。
“回宫吧，莞嫔。”宜修的声音穿透灰霾，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雪夜风寒，莫为…**己归尘土的旧物**，伤了身子。”
她最后瞥了一眼那片彻底化为焦土的梅坞残骸，不再看身后那个被灰烬淹没、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身影。玄色裙裾拂过沾满灰烬的雪地，转身，一步一步，从容地踏入更深的夜色。赤金护甲尖上，一点残留的灰黑，在雪光下格外刺目。
风雪更急，卷着漫天飞灰，将倚梅园彻底淹没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与死寂之中。唯有甄嬛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在灰烬里挣扎，很快便被呼啸的风雪撕碎，不留一丝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