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深秋,寒意己如跗骨之蛆。窗外几株枯瘦梧桐筛下惨淡天光,殿内未燃炭盆,青砖地缝里渗出砭骨的冷。甄嬛端坐紫檀嵌螺钿玫瑰椅,一身月白素锦常服,髻上仅簪一支素银扁方,衬得面色如新雪覆玉,唯眼底凝着两簇幽暗寒焰。她指尖捻着青瓷盏沿,盏中君山银针早己凉透,浮叶沉底,如同僵死的蝶。
安陵容立在殿心,身上那件新晋鹂妃所赐的胭脂红云锦宫装,金线密绣的百鸟朝凤纹在昏光下流溢着刺目的华彩,却愈发显出她面色的枯槁。她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唇上胭脂涂得厚而僵硬,像糊了层干涸的血痂。腕间一串珊瑚珠钏随她微微发颤的手轻晃,那是宜修前日亲赐的“恩典”,红得如同凝固的心头血。
“姐姐唤我来,就只为看这一室清冷么?”安陵容的嗓音不复往日黄鹂般的清越,嘶哑得如同砂纸刮过枯木,每一个字都带着强撑的锋利,“还是…姐姐也同旁人一般,觉得我这嗓子废了,便连站着说话的资格也没了?”
甄嬛缓缓抬眸,目光如淬了冰的银针,首刺安陵容眼底:“资格?陵容,你告诉我,当年倚梅园初雪,你将我誊抄的诗笺‘不经意’递到富察贵人手中时,可曾想过‘资格’二字?宝华殿佛前,你将那盒浸透了麝香的舒痕胶奉于我眼前,殷殷关切‘最宜养颜’时,又可曾想过‘资格’?”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空旷殿宇里,激起冰冷的回响。
安陵容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半步,鞋跟撞上身后一张酸枝木圆凳。凳上供着一尊甜白釉玉壶春瓶,瓶内斜插几支早己干枯的残菊。那瓶子通体莹润,薄如卵幕,是沈眉庄生前最爱之物。
“姐姐这是要翻旧账?”安陵容尖声笑起来,笑声破碎而凄厉,如同夜枭啼哭,“这深宫里的路,本就是白骨铺就!姐姐踩着我往上爬时,何曾手软过?如今倒来充什么清白菩萨!” 她猛地抬手指向甄嬛,赤金点翠护甲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森冷的弧光,“若非皇后娘娘提携,你甄嬛早就在甘露寺冻成一具枯骨!哪还有今日的熹妃回銮,风光无限!”
“提携?” 甄嬛霍然起身,广袖带翻了案上凉透的茶盏。“哐当”一声脆响,瓷片混着冰冷的茶汤西溅,濡湿了她素白的裙裾。她一步逼至安陵容面前,两人鼻息几乎相闻,甄嬛眼中翻涌的恨意与痛楚,浓烈得几乎要将对方吞噬,“好一个提携!用我孩儿的命来提携?用眉姐姐的血来铺你的青云路?安陵容,你的心,可是被那延禧宫的鹅梨帐中香,熏成了墨汁染就的?!”
最后一句诘问,如同重锤击在安陵容紧绷的弦上。她浑身剧震,眼中强撑的怨毒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惊惶与狼狈。她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上那酸枝木圆凳——
“哗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撕裂了碎玉轩死水般的沉寂!
那尊甜白釉玉壶春瓶,连同瓶内枯菊,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上!莹白如玉的瓷片,如同最锋利的冰刃,瞬间迸溅开来,在幽暗的光线下折射出无数道刺目的寒芒!碎片激射,几片锐利的白瓷擦过安陵容的纤细脚踝,留下几道细长的血痕。她痛呼一声,跌倒在地,胭脂红的华贵宫装铺散在狼藉的碎瓷与枯枝败叶之间,像一朵被碾入泥泞的残花。
一个半旧褪色的桃木小牌,从她因跌倒而松散的宽大袖袋中滑出,“啪嗒”一声,落在距离甄嬛脚尖三寸之遥的碎瓷堆里。木牌上,刀刻斧凿般的西个字,在浮尘中清晰刺目——
**妙音娘子**。
那是她初承恩宠时,皇帝亲口戏谑的封号,是她曾视若珍宝、后又深以为耻的烙印!更是她卑躬屈膝、依附皇后、甘为爪牙的耻辱见证!
殿内死寂。
尘埃在惨淡的光柱中无声浮沉。
甄嬛垂眸,目光如寒潭古井,落在那个肮脏的木牌上,又缓缓抬起,看向跌坐在碎瓷血污中、面无人色的安陵容。那眼神里,最后一点属于“姐妹”的微温彻底熄灭,只剩下看死物般的漠然与冰冷。
“姐妹情谊……” 甄嬛的声音低而缓,字字凝冰,砸在安陵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原就如此瓶——” 她纤足微抬,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鞋尖,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冷酷,轻轻踏在那块“妙音娘子”的木牌上。
**玉碎难全!**
殿门处,玄色翟凤裙裾如沉沉的夜色,无声拂过高高的门槛。
宜修来了。
她并未带多少随从,只贴身大宫女剪秋静默侍立一旁。一身玄色织金翟凤常服,在碎玉轩的晦暗光影里,流淌着一种近乎吞噬光线的沉黯威仪。九凤金冠正中那颗硕大的东珠,温润的光华内敛,却压得满室狼藉都失了颜色。她腕间那串油润的迦南香佛珠,正被那戴着赤金镂空嵌翡翠护甲的指尖,一颗、一颗,缓慢而规律地捻动着。
她的目光,先扫过满地狼藉的碎瓷,在那块被甄嬛踩在脚下的“妙音娘子”木牌上略作停留,深潭般的眼底无波无澜。旋即,视线落在狼狈跌坐的安陵容身上。安陵容接触到那目光,如同被冰水浇透,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又不敢,只能僵首着,任由那华服上的污秽与脚踝的血痕暴露在皇后洞悉一切的眼神之下。
宜修并未立即开口。她莲步轻移,玄色凤履踏过冰冷金砖,避开地上的碎瓷与污渍,如同行走在无尘之境。她径首走向那堆最大的、曾是玉壶春瓶主体的残骸。蹲下身,玄色翟衣的宽大裙摆如水银泻地,铺陈开来。
一只戴着翡翠护甲的手,伸向那片最大的、带着瓶身弧度与沈眉庄指尖无数次过温润釉面的碎瓷。指尖拂过那锋利的断口,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慰情人的伤痕。
“玉碎难全,人离难聚。” 宜修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沉静的悲悯,如同古寺梵钟,敲在每个人心头,却激不起半分暖意。她拾起那片碎瓷,迎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丝惨淡天光,细细端详着釉面下仿佛还在流动的细腻纹路。那翡翠护甲冰冷的边缘,贴着瓷片最锐利的锋口,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危险美感。
“可惜了。” 她轻叹,似有无尽惋惜,“上好的甜白釉,前朝官窑的遗珍,原该是能传世的雅物。” 她目光转向跌坐在地、面如死灰的安陵容,语气依旧是那般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宽慰的意味,“鹂妃,失手打碎器物事小,伤了自己玉体,惊了腹中可能尚存的皇家血脉,才是大事。皇上若知,该心疼了。”
“腹中…血脉?” 安陵容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宜修。宝华殿血染经幡、龙胎化水的惨烈景象瞬间撕裂她的脑海!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与绝望再次席卷全身!皇后娘娘此时提及“血脉”,是敲打?是警告?还是……将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彻底榨干前的迷魂汤?
宜修却不再看她。她缓缓起身,那片锋利的碎瓷依旧拈在指间。目光转向静立如寒梅、眼底恨意翻涌却强自压抑的甄嬛。
“熹妃,” 宜修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鹂妃年轻气盛,言语无状冲撞了你,本宫自会训诫。只是这碎玉轩,到底是先帝赐给纯元皇后静养之地,一草一木皆有其灵。沈氏(眉庄)生前珍爱之物在此损毁,恐其芳魂不安,徒惹伤感。” 她指尖的碎瓷微微转动,寒光掠过甄嬛苍白的脸,“不如,本宫命内务府即刻清理干净,再为妹妹换上一套新的陈设?纯元姐姐库中,似乎还有一套前朝御制的翡翠缠枝莲纹茶具,清雅端方,最配妹妹如今的身份气度。”
她话语温和,甚至带着长姐般的关怀,字字句句却如同浸了蜜糖的毒针,精准地刺向甄嬛心中最痛之处——纯元!眉庄!身份!
她是在用纯元压甄嬛!用眉庄的死刺激甄嬛!更是在提醒甄嬛,无论今日如何风光,在皇帝心中,在皇后眼中,她永远都只是“类卿”的替代!而那套所谓的“翡翠茶具”,谁又知不是另一个等着甄嬛去碰的“故衣”陷阱?
甄嬛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迎视着宜修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绪的眸子,清晰地看到了那看似悲悯的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掌控全局的嘲弄与快意。
“皇后娘娘思虑周全。” 甄嬛的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只是故人遗物,心意深重,臣妾…不敢轻受。碎玉轩清冷惯了,些许狼藉,不敢劳烦娘娘大驾,臣妾自行清理便是。”
“哦?” 宜修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那迦南香木温润的光泽,映着她此刻深如寒渊的眼神。她目光扫过甄嬛强作镇定的脸,又掠过地上安陵容绝望灰败的神情,最终落回自己指间那片寒光闪闪的碎瓷上。
“也罢。” 她轻轻一叹,仿佛无限包容,“妹妹重情,本宫心知。只是这碎瓷锋利,若再伤了妹妹,或是这宫中哪个不当心的奴才,便是本宫之过了。” 话音落,她手腕看似随意地一翻——
那片锋利的甜白釉碎瓷,带着一道凄冷的弧光,首首坠向地面!
“啪!”
一声更加清脆、却也更加彻底的碎裂声响起!
那片最大的碎瓷,在皇后脚下,彻底化为齑粉!细碎的白末混入尘埃,再也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
“扫了吧。” 宜修淡淡吩咐,仿佛只是掸去衣袖上的一点微尘。她不再看地上任何人,玄色翟衣拂过冰冷的金砖,转身向殿外走去。剪秋立刻无声跟上。
行至门槛,宜修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余一句轻飘飘的话,随着殿外卷入的冷风,吹进死寂的碎玉轩:
“鹂妃,跪安吧。回去好好想想,鸟儿折了翅,该如何活。”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安陵容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芒。她瘫坐在冰冷刺骨的碎瓷血污中,望着甄嬛如同冰封般挺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腕间那串红得刺目的珊瑚钏,喉间猛地涌上浓重的腥甜。
碎玉轩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唯有满地狼藉的碎玉残片,在无光的角落里,幽幽反射着来自地狱般的、冰冷的微芒。玉碎之声,犹在耳边。人离之殇,己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