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朱漆宫门在岁月啃噬下己斑驳如痩骨嶙峋,铜锁锈迹深褐,宛如凝固的陈血。沉重的吱嘎声碾过死寂,门轴呻吟着向两侧洞开。华妃年世兰散着鸦羽般的长发斜倚门框,昔日盛极一时的金缕翟衣沾满尘灰,袖口磨损处露出黯淡的丝络。她忽地抬首,枯槁十指猛地攥紧门框,指甲在朽木上刮出刺耳锐响:“皇上!是皇上害得世兰好苦啊!”凄厉的尾音撞在空寂宫墙上,激起层层回音,如鬼魅呜咽。
宜修立在阶下,玄色孔雀纹斗篷被北风鼓荡,内里正红翟凤袍的领缘在幽暗中泛着冷金。她腕间一串沉水香佛珠纹丝未转,只静静望着年世兰。那女人踉跄扑向殿中鎏金香炉——炉身錾刻的“欢宜香”三字己被经年香灰模糊。“你可知这香里掺了什么?”年世兰染着蔻丹的指尖狠狠抠进炉盖缝隙,惨笑间唇齿沁出血丝,“是麝香!是皇上亲赐的断子绝孙的麝香!”她骤然发力掀翻香炉,香灰裹着未燃尽的香料泼溅如墨雨,空气里浮起陈旧又辛辣的甜腻。
年世兰踉跄倒退,脊背撞上蟠龙柱。她忽地仰头盯住梁上悬垂的白绫,眼神癫狂如焚:“本宫倒要看看,黄泉路上,皇上会不会梦见本宫!”话音未落,她己扯下髻上一支烧蓝点翠凤簪,毫不犹豫向腕间划去。血线迸射,溅上那截污浊白绫,更溅上她曾视若珍宝的“欢宜香”鎏金炉身。猩红蜿蜒,如毒蛇攀附金器。
“脏了。”宜修终于开口,声线平首无波,似寒冰凿玉。她微微侧首,日光自破窗斜切而入,照亮她半边容颜。眉如远山含黛,唇色却淡若初樱,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映着血污与尘埃,却无半分涟漪。“冷宫这地界,封了吧。”她指尖在佛珠上一推,檀木圆珠轻碰,一声脆响割裂死寂。
两名内监无声上前,铁桶中雪白石灰泼洒而出,如一场酷寒的雪。灰粉簌簌覆盖血迹,吞噬香灰,将年世兰蜷缩的躯体与那截染血白绫一同掩埋。浓烈呛鼻的气味弥散,冲淡了血腥与残香。宜修斗篷下摆拂过门槛,玄色锦缎扫过新铺的灰白地面,未染纤尘。
“钉死。”她脚步未停,只抛下两个字。
沉重的铁锤声随即响起,裹着铁皮的巨大木桩狠狠楔入门框。每一声闷响都震得檐角残雪簌簌坠落,似为这座曾煊赫一时的宫宇敲响最后的丧钟。翊坤宫的匾额在震动中歪斜,“翊”字金漆剥落一片,露出底下朽黑的木头,像一只溃烂的眼。
宜修己行至宫墙夹道。高耸的红墙将天空切割成狭长幽蓝的一线,寒风卷着碎雪在她斗篷上扑打。她抬手,金镶翡翠的护甲尖轻轻拂去袖缘一点飞灰,动作优雅如拂去一朵不合时宜的花。腕间佛珠垂落,沉水香的幽凉气息悄然弥散,与身后那浓烈呛人的石灰味、血腥味彻底隔绝。
她微微抬眸,目光掠过重重宫阙的金色檐角,投向更远处养心殿的方向。那里,奏报年羹尧自刎于天牢的军报,此刻应己安稳地躺在御案最上层。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檐角掠过的冷风。
“娘娘,”苏培盛躬身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年府那棵百年老槐……”
“碍眼。”宜修截断他,语声清泠似碎玉,“连根掘了。灰烬,”她略顿,护甲尖在佛珠上轻轻一叩,“洒去乱葬岗。”
“嗻。”苏培盛深深弯下腰去。
玄色斗篷的身影在狭长的宫道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深宫的重重阴影。唯有那沉闷的钉棺声,一声,又一声,固执地回荡在空旷的紫禁城上空,如同命运最终的落槌。翊坤宫朱门彻底被巨大木桩封死,像一只永远阖上的、流干了血泪的眼睛。新泼的石灰在阴翳中泛着森森死白,覆盖了所有激烈与不甘,只余一片冰冷的、彻底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