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清晏的琉璃宫灯次第燃起,将雕梁画栋的殿宇映照得如同白昼坠入人间。金砖墁地,光可鉴人,倒映着蟠龙柱上盘绕的金龙、藻井垂下的七彩流苏,以及满殿妃嫔华服上的珠光宝气。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流淌,觥筹交错间笑语盈盈,一派皇家夜宴的升平景象。然而,这浮华表象之下,暗流汹涌,每一缕熏香、每一盏宫灯的光晕,都仿佛浸染着无声的杀机。
雍正高踞于蟠龙金漆御座之上,明黄龙袍在灯火下威严赫赫。他身侧,皇后宜修端坐凤椅,一袭深紫缂丝翟凤朝服,金线织就的百鸟朝凤纹在光影流转间似要破衣而出。她云髻高挽,正中簪一支赤金点翠九凤衔珠步摇,凤口垂下的东珠流苏纹丝不动,映衬着她无波无澜的玉容。腕间那串深海珊瑚佛珠,颗颗殷红如血,随着她指尖极缓极稳的捻动,在宽大的袖口间若隐若现,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似无声的梵咒,为这盛宴笼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森然。她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端庄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下方,如同端坐云端的女仙,俯瞰着凡尘的悲欢离合。
下首左侧首席,甄嬛静坐。她今日着了一身天水碧云锦舞衣,衣袂飘飘,清雅脱俗,如同误入凡尘的碧波仙子。右颊那道自“蝶影乱”一章中留下的、蜿蜒至下颌的狰狞伤痕,虽己结痂,却依旧如同上好的白璧被硬生生凿出的裂痕,触目惊心。薄施脂粉,也难掩那份刺目的瑕疵与苍白。她低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翠果灌下毒羹时那扭曲抽搐的惨状、口中喷涌的污血、最后那定格在青紫面庞上的、死不瞑目的惊恐……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利刃,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然而,此刻她的脊背挺得笔首,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皇上,” 宜修清越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丝竹之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今日良辰美景,臣妾听闻莞嫔妹妹为贺圣寿,特意苦练了惊鸿舞。此舞相传乃梅妃所创,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最是精妙。何不请莞嫔妹妹一展舞姿,也让六宫姐妹同沐天恩,共赏绝艺?”
她的话语温婉得体,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目光落在甄嬛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忍的“期许”。那眼神深处,是一片冻结万载的寒冰,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这舞,你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这是皇后的“恩典”,亦是新的杀局。
雍正闻言,龙颜大悦,目光灼灼地看向甄嬛:“哦?嬛嬛竟有此心?甚好!朕许久未见惊鸿之姿了,快,舞来与朕和皇后同赏!”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甄嬛身上。同情、探究、幸灾乐祸、漠然……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安陵容坐在稍后位置,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复杂地掠过甄嬛颊上的伤痕,又飞快垂下头。端妃以帕掩唇,低咳了几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甄嬛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气与恨意。她知道,这绝非简单的献艺。皇后在逼她,逼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这耻辱的伤痕,去跳那象征完美与惊才绝艳的惊鸿舞!这是要将她的尊严连同那点残存的希望,一同碾碎在脚下!
她缓缓起身,裙裾如碧水微澜。脸上的苍白与伤痕在辉煌灯火下无所遁形,然而她抬眸望向御座的瞬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不再是纯粹的脆弱,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火焰。她微微屈膝,声音清泠如碎玉:“臣妾遵旨。献丑了,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
丝竹声陡然一变,由方才的舒缓悠扬转为空灵清越。安陵容怀抱琵琶,纤纤玉指拨动琴弦,一串清泠如碎玉的乐音流淌而出,正是《惊鸿舞》的序曲。
甄嬛足尖轻点,旋身步入殿中央那片最耀眼的光晕之下。碧色的身影如一片被风卷起的柳叶,轻盈地舒展开来。起手,扬袖,折腰……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踩在乐点上。她仿佛忘却了脸上的伤痕,忘却了翠果惨死的阴影,忘却了这西周环伺的恶意,整个身心都融入了那传说中的舞魂之中。广袖翻飞,如碧云舒卷;纤腰慢拧,似弱柳扶风;回眸顾盼,眼波流转间,竟依稀可见昔日那个惊才绝艳的莞嫔风采。那舞姿带着一种凄艳的美,如同在绝境中绽放的昙花,明知结局是凋零,也要倾尽所有光华。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众人目光追随着那抹碧影,或惊艳,或复杂。雍正看得目不转睛,眼中流露出怀念与激赏的光芒,仿佛透过那道伤痕,又看到了纯元当年惊鸿一瞥的绝世风华。
宜修端坐凤椅之上,捻动佛珠的手指依旧平稳。她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欣赏?不,她只是在等待,等待那精心安排的、足以摧毁眼前这“昙花一现”的致命一击。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安陵容拨弦的手,又掠过琵琶上那几根绷紧的丝弦。
舞至酣处,乐声渐入高潮。甄嬛一个急速的旋身,裙裾如碧色莲花怒放,紧接着便是整套舞中最惊险、也最华彩的“惊鸿一瞥”——她身体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仅靠足尖支撑,双臂如鸿雁展翅,广袖如流云般向两侧极致舒展!
就在这力与美臻于巅峰的刹那!
“铮——!”
一声刺耳欲裂的、绝非乐音应有的爆鸣,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大殿!安陵容怀中琵琶上,那根绷得最紧、承载着最强音力的“羽”弦,毫无征兆地、从中崩断!
断裂的琴弦并非软软垂下,而是在巨大的张力下,如同淬毒的银鞭,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抽向正在旋舞、水袖完全展开的甄嬛!
“嗤啦——!”
裂帛之声尖锐刺耳!那坚韧的云锦水袖,在锋锐如刀的断弦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碧色的袖管从肘弯处被齐刷刷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断弦去势未尽,冰冷的弦锋如同毒蛇的信子,顺势狠狠划过甄嬛在外的小臂肌肤!
“啊!” 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呼,终究未能完全忍住,从甄嬛唇边逸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甄嬛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破坏性的外力猛地一滞,那惊鸿展翅的绝美姿态瞬间被打破,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狼狈摔倒。她左手死死捂住右臂被划伤的地方,鲜红的血珠,正从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沁出,迅速染红了碧色的衣袖,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眼夺目。她脸色惨白如金纸,颊上那道旧伤痕也因剧痛和极致的羞辱而显得更加狰狞。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抬起的眼眸中,惊痛、愤怒、以及被当众撕碎尊严的滔天屈辱,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首首射向高座之上的始作俑者!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惊艳赞叹瞬间化为凝固的惊愕与倒吸冷气之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撕裂的水袖、那刺目的鲜血、以及甄嬛惨白屈辱的脸上。雍正脸上的激赏瞬间冻结,化为错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惋惜意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可惜了。”
皇后宜修缓缓起身。她髻上的九凤衔珠步摇依旧纹丝不动,映着她毫无波澜的面容。她步履雍容,一步步走下丹陛,玄色的翟凤袍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如同暗夜无声流动的潮水。她径首走向殿中那架琵琶,目光落在断裂的琴弦上,又扫过地上那截沾染了点点猩红的断弦。
侍立一旁的剪秋立刻会意,躬身拾起那截断弦,双手奉上。
宜修伸出戴着赤金嵌翡翠护甲的手指。那甲尖锐利,在灯火下闪着幽冷的光。她用护甲尖,极其优雅、极其缓慢地挑起了那截犹带血迹的断弦。血珠在冰冷的金属和丝弦上滚动,映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微微侧首,目光终于落在一臂之遥、捂着伤口、浑身微微颤抖的甄嬛身上。那眼神,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与洞悉一切的漠然,仿佛在欣赏一件意外损坏却仍在掌控之中的器物。
“可惜了这上等的云锦,” 宜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骨髓生寒的韵律。她指尖的护甲轻轻拨弄着那截染血的断弦,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琴弦,可那弦上沾染的鲜血却刺目惊心。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甄嬛写满屈辱与恨意的眼眸深处,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后半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甄嬛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弦急易崩。”
她的声音顿了顿,那冰锥般的目光在甄嬛惨白的脸上、淌血的伤口上、以及那双燃烧着屈辱火焰的眼眸上缓缓巡弋,最终定格在那道无法忽视的旧伤痕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冻裂灵魂的弧度。
“…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