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沉水香混合着墨锭的清冽气息,在庄严肃穆的殿宇间无声流淌。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如同墨玉雕琢的岛屿,堆叠着如山的奏章与摊开的舆图。雍正端坐于蟠龙金椅之上,明黄的常服衬得他面色沉凝,眉宇间积压着国事带来的厚重阴云。朱笔悬于指尖,墨滴将落未落,凝滞在“准噶尔部扰边”的紧急军报上方,笔锋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皆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雕,偌大的空间里,唯余更漏滴水与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殿门无声开启,皇后乌拉那拉·宜修款步而入。她今日着一身深青色翟衣,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只在领口袖缘以捻金线绣着繁复而内敛的缠枝莲纹,庄重却不失雅致。墨玉般的发髻间簪着一支赤金点翠嵌东珠的凤首步摇,凤口衔珠,随着她步履轻移,珠串纹丝不动,唯有东珠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腕间那串深沉的伽楠香佛珠,在她垂落的广袖间若隐若现。
她手中捧着一个剔红云龙纹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茶烟袅袅,清雅的香气瞬间冲淡了殿内沉郁的墨香与军报的血腥气。
“皇上批阅奏章辛苦,臣妾新沏了君山银针,最是清心明目。”宜修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如同温润的玉石滑过紧绷的丝弦。她行至书案侧前方,并未立刻奉茶,而是将托盘轻轻置于案角一处空档。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奏章,最终落在雍正紧锁的眉峰和悬停的朱笔上,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烛光,也映着那份军报的标题,平静无波。
“这些蛮夷,不知天高地厚,年年扰边,徒耗国力。”雍正并未抬头,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朱笔终于重重落下,在军报上批下一个凌厉的“剿”字,墨迹几乎透纸而出。
宜修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雍正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背上,温言道:“皇上息怒。蛮夷跳梁,不过疥癣之疾。皇上龙体康健,励精图治,方是社稷根本。”她说着,伸出右手去取那盏茶。指尖那赤金点翠、尖端锐利如锥的护甲,在烛光下掠过一道冰冷的华光。广袖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拂动,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如同活物般舒卷。
就在她的护甲即将触及温热的茶盏时,动作却似“不经意”地偏移了半分,宽大的袖摆,带着一股柔韧的力道,精准地拂过书案边缘一叠尚未收拢的、墨迹尤新的诗稿!
哗啦——
雪白的宣纸如同受惊的白蝶,瞬间脱离了镇纸的束缚,纷纷扬扬,西散飘落!有几张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在雍正刚批阅的奏章之上,更多的则散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臣妾失仪!”宜修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自责,她立刻屈膝,姿态恭谨而谦卑,脸上满是懊恼,“都怪臣妾不小心,扰了皇上批阅奏章……”她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去拾捡那些散落的诗稿,动作带着一种慌乱中的优雅。
雍正本因被打断而蹙紧的眉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飘落在他眼前奏章上的那页诗稿吸引。雪白的宣纸上,一行清丽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笔锋婉转,带着女子特有的细腻情思,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钩子,瞬间勾起了深埋心底、最不能触碰的禁忌!
纯元!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这是纯元生前最爱的诗句!是她常在倚梅园赏雪时低吟的句子!是刻在他心尖上的烙印!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字迹……这字迹……
雍正猛地伸手,一把抓起那张飘落在他手边的诗稿!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量,指关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目光死死钉在那熟悉的诗句上,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变得粗重!震惊、狂怒、被亵渎的痛楚,如同岩浆般在他眼底翻涌、喷薄!那字迹,那情思,分明是甄嬛的!那个他一度以为宛宛类卿、寄托了思念的莞嫔!她竟敢……她竟敢用纯元最珍爱的诗句,来妆点她自己的才情?!这简首是赤裸裸的僭越!是对亡者最恶毒的亵渎!是对他帝王尊严最无情的嘲弄!
“甄嬛——!”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雍正喉间迸出,带着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骇人的赤红,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虚空,仿佛甄嬛就站在那里。他手中的朱笔,饱蘸着尚未干涸的浓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划向御案另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卷刚刚拟好、墨香犹存的明黄卷轴,正是今日早朝后,他亲笔拟定的晋封甄嬛为妃的诏书!
“刺啦——!”
尖锐刺耳的帛裂声骤然响起!饱含帝王怒火的朱笔,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将那道象征着无上恩宠的明黄卷轴从中撕裂!浓黑的墨迹与破碎的金线交织在一起,如同被撕裂的锦绣华服,又像被狠狠践踏的帝王尊严。卷轴上的“莞嫔甄氏,温婉淑德……晋封为妃……”等字句,在狰狞的墨痕下变得支离破碎,彻底沦为废纸!
整个御书房死寂得如同坟墓!所有侍立的太监宫女瞬间面无人色,扑通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雍正粗重的喘息声和那被撕裂的诏书在无声控诉着滔天怒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帝王狂怒的风暴中心,宜修却缓缓首起了身。她手中,己拾起了几张飘落的诗稿,包括那张写着“逆风如解意”的、此刻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罪证。
她脸上方才的惊惶与懊恼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悯与无奈。她看着雍正因盛怒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他脚下那被撕裂的废诏,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甄嬛的诗稿,深深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如鸿毛,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她缓步上前,姿态依旧是那般端庄雍容,如同风暴中岿然不动的玉山。在雍正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微微屈膝,双手恭敬地将拾起的诗稿呈上。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与奇异的安抚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殿宇中:
“皇上息怒,龙体为重。”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手中诗稿上那刺目的诗句,眼神复杂,仿佛带着一丝不忍与惋惜,声音愈发轻柔,却字字诛心:
“这些诗稿……臣妾替莞嫔收着吧。毕竟……”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雍正紧绷的肩膀,投向虚空,仿佛在凝视着某个不存在的、圣洁的幻影,语气虔诚而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是纯元姐姐的诗。”
“是纯元姐姐的诗。”
最后七个字落下,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雍正狂怒的心口,也砸碎了甄嬛所有恩宠与希冀的根基。御书房内,沉水香依旧袅袅,墨香依旧清冽,碎裂的诏书与散落的诗稿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宣告着一场无声杀戮的终结。帝王的怒火在宜修那句看似悲悯、实则诛心的低语中,找到了最终的落点——甄嬛,不过是妄图以赝品之身,亵渎神坛的罪人。而她乌拉那拉·宜修,永远是那个守护着纯元圣坛、悲悯却不容侵犯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