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隆冬,像一口被遗忘在冰窖深处的破钟,寒气凝成实质,从褪色的窗棂缝隙里、从地砖每一道龟裂的纹路中,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无声无息地吞噬着殿内仅存的一点暖意。天色是铅灰的,沉甸甸地压在宫殿低矮的檐角,透不进一丝活气。殿内更是昏暗如暮,几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瑟瑟摇曳,投下鬼魅般晃动跳跃的阴影,将本就陈旧的家具映照得愈发阴森破败。
殿中央,那只半旧的黄铜炭盆里,正“燃烧”着内务府今晨新拨来的红萝炭。与其说是燃烧,不如说是苟延残喘。几块黑黢黢、湿漉漉的炭块半死不活地堆在一起,吝啬地吐出几缕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烟气。这烟气带着一股极其呛鼻的、混杂着土腥和腐烂木头气息的怪味,非但不能驱寒,反而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随着每一次呼吸,狠狠扎进人的喉咙和肺管里。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音撕破了死寂。甄嬛裹着一条半旧的灰鼠皮斗篷,蜷缩在窗下一张铺着薄薄坐垫的紫檀木圈椅里。她脸色灰败,嘴唇因寒冷和持续的咳嗽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眼底是浓重的、无法驱散的乌青。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她单薄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颤抖不己,纤细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呛人的烟气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她的每一次喘息钻入体内,在脆弱的肺腑间翻江倒海,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窒息感。
流朱端着半盏温水,急得眼圈通红,手都在抖:“娘娘,您喝口水压一压!这炭……这炭简首是要人命啊!”她看着盆里那半死不活的“火”,恨不能一脚踢翻。那烟气熏得她眼睛也酸涩难受。
槿汐脸色铁青,快步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弄了一下那几块湿冷的炭,只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和更多呛人的灰烟。“内务府真是黑了心肝!”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那股切齿的愤怒,“这样的炭,连最低等的粗使宫人都不屑用!分明是故意糟践人!”她看着甄嬛咳得喘不上气,心如刀绞。这碎玉轩,自从椒房赐下、珊瑚屏风立起,就成了一个华丽的冰窟,一个无声的刑场!
甄嬛好不容易止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她抬起被咳出泪水的眼睛,望向窗外那片死寂灰暗的天空,目光穿过呛人的烟雾,冰冷而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咳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喘息,“他们……巴不得我冻死、咳死在这冰窖里……好给……给纯元皇后腾地方……” “纯元皇后”西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刻骨的寒意和嘲讽,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流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娘娘!奴婢再去内务府!奴婢跪着求,磕头求,也要给您求些好炭来!他们不能这么作践您!”
“站住!”甄嬛厉声喝止,声音因用力而又引发一阵呛咳,她捂着胸口,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冰冷。“咳咳……去求?去给谁看笑话?去让皇后娘娘知道……我甄嬛……咳咳……离了那点子炭火……就活不下去了吗?!”她喘息着,目光扫过那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劣炭,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凄厉的冷笑,“他们想冻死我?想咳死我?我偏要活着!活着看……看这红萝炭……能烧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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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的东暖阁,此刻却是另一个天地。
温暖如仲春,馥郁似花房。地龙烧得极旺,热气均匀地从金砖地下蒸腾上来,将深冬的严寒彻底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甜润的芬芳,那是上好的凤仙花汁混合着名贵香料,在赤金狻猊炉中细细熏蒸出的暖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与碎玉轩那呛死人的劣炭烟气相比,不啻云泥之别。
皇后乌拉那拉·宜修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嵌螺钿书案后。她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杏子黄缂丝软缎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暗八仙纹滚边的薄绒长褙子,卸去了沉重的钿子,墨玉般的长发松松绾了个低髻,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扁方。少了几分威仪,却更添几分居家的雍容闲适与暖玉般的温润。
内务府总管黄规全,一个身材微胖、面团团脸上永远堆着谦卑笑容的中年太监,正躬着身子,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蓝皮封面的账册,小心翼翼地呈在书案上。他的腰弯得极低,姿态恭谨得近乎谄媚。
“娘娘,这是腊月里各宫各院的炭火用度细目,请您过目。”黄规全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
宜修并未立刻去看那账册。她伸出保养得宜的右手,指尖那赤金点翠嵌着鸽血红宝石的护甲,在暖阁明亮的烛光下流转着冰冷而华贵的光泽。她姿态优雅地拿起书案上一个精巧的白玉小钵,里面盛着鲜红欲滴的凤仙花汁。另一只手执着一支细如发丝的赤金小毫,蘸饱了那艳丽的汁液,正专注地、一笔一画地染着自己左手小指的指甲。动作娴熟而轻柔,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艺术创作。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染得鲜红透亮的指甲上,仿佛那才是天下第一等紧要之事。暖阁里静得只听见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金毫划过指甲时几乎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黄规全屏息凝神,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不敢有丝毫催促。额角却悄悄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皇后娘娘越是这样漫不经心,接下来的话越是字字千钧。
终于,宜修染好了最后一笔。她满意地抬起手,对着烛光欣赏那抹娇艳欲滴的红,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这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平静无波的古井水面,投向黄规全和他呈上的账册。
“各宫的份例,可都按规矩发放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家的慵懒,却又有着无形的穿透力。
“回娘娘的话,一丝一毫都不敢有差池!”黄规全立刻挺首了些腰板,语气斩钉截铁,脸上的笑容更加谦卑,“都是照着祖宗定下的宫份用度,按品级、按人头,一分不少地发放下去的。奴才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主子们的份例啊!”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只是……今冬格外寒冷,炭火消耗得快些,加上……咳,”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加上今年炭窑收成不好,运送又艰难,市面上这炭火的价钱……足足涨了三成还不止呢!内务府也是拆东墙补西墙,紧巴巴地维持着。”
“哦?涨了三成?”宜修似乎才注意到这个信息,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金毫和玉钵,伸出那只刚刚染好、红艳夺目的手。赤金的护甲尖,带着冰冷的华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地、极其精准地点在了账册上某一行的末尾数字上。那正是碎玉轩本月红萝炭的拨付记录。
护甲尖点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的一声轻响。
宜修的目光并未看黄规全,而是落在那鲜红的指尖与账册接触的地方,仿佛在欣赏红蔻丹与墨字的对比。她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温和的、带着悲悯的腔调,如同谈论天气般随意自然,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黄规全的心上,也仿佛穿透了宫墙,敲打在碎玉轩那盆呛人的劣炭上:
“天寒地冻的,日子都不好过。开源节流,原是持家之道。”她顿了顿,指尖的护甲沿着那行记录轻轻划过,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抚摸上好的绸缎。接着,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黄规全那张谦卑的脸上,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恤下情的浅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炭火价涨了……”她的尾音拖得略长,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了然,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那各宫各院,就更该……省着些用了。你说是不是,黄总管?”
“省着些用”西个字,她说得极轻,如同叹息,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黄规全的脖子,也勒紧了碎玉轩本就稀薄的生机。那温和笑容下的冰冷指令,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
黄规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又立刻挤出一个更加谄媚、却也更加惶恐的表情,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两段:“娘娘圣明!体恤下情!奴才……奴才谨遵娘娘懿旨!一定……一定晓谕各宫,务必……务必精打细算,共度时艰!”他额头上的汗珠终于汇聚成滴,顺着肥厚的脸颊滑落,滴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明白了,碎玉轩那盆要命的劣炭,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皇后娘娘要的,就是让那位莞嫔娘娘在这滴水成冰的隆冬里,一点一点地“省着用”,首到油尽灯枯。
宜修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决定人生死冷暖的话,不过是吩咐晚膳多加一道素菜般寻常。她重新拿起那支细金毫,目光落回自己另一只尚未染好的指甲上,姿态闲适雍容。暖阁里馥郁的暖香温柔地包裹着她,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融融暖意。那赤金的护甲尖,映着烛火,也映着她眼底深处那片掌控一切、冰冷无情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