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黄昏，是被鎏金器皿和椒墙暖香浸透的。西沉的日头将最后几缕赤金泼洒在殿宇高翘的檐角，透过茜纱窗棂筛进来，化作一片朦胧而奢靡的暖橘色光晕，慵懒地铺陈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殿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清冽悠远的木质气息中，却又霸道地纠缠着一股更为浓烈、更为燥郁的暖香——那是专为有孕的嫡福晋纯元皇后特制的安胎香料，取南海龙涎、西域没药、并十数种名贵花木精炼而成，日夜不息地焚着，将整座宫殿熏染得如同一个巨大而华贵的暖巢，无一处不彰显着主人无上的尊荣与帝王倾注的宠爱。
殿心那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旁，端坐着这暖巢的主人。乌拉那拉·柔则——如今的雍亲王嫡福晋，未来的纯元皇后。她穿着一身杏子黄缠枝莲纹的软缎常服，因着月份渐大，衣衫略宽松，却愈发衬得她身姿如弱柳扶风，肤光胜雪，眉目温婉如画，尤其那双含情目，清澈得如同春日里映着梨花的深潭，望过来时，天然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令人心折的纯善与信赖。一支赤金点翠嵌东珠的并蒂莲步摇斜簪在乌压压的云鬓间，随着她微微侧首的动作，流苏轻颤，珠光温润，更添几分娇贵气韵。
她的对面，坐着她的庶妹，雍亲王侧福晋——乌拉那拉·宜修。
宜修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暗织翟凤纹的旗装，领口袖缘滚着寸许宽的银灰风毛，颜色沉静，不夺嫡姐半分光彩，却自有一股端凝之气。她乌发梳成严谨的两把头，除了一支素银扁方并几朵小巧的绒花，别无饰物，腕间那串碧沉沉的翡翠佛珠，倒成了最醒目的点缀。她微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只余一副温顺恭谨、低眉顺眼的侧影。
桌上，一只赤金錾刻缠枝莲纹的盖碗，被宜修那双保养得宜、骨节匀称的手稳稳地托着，轻轻置于纯元面前。碗盖揭开，一股带着清甜药气的浓郁香气瞬间升腾而起，霸道地压过了殿中所有熏香。
“姐姐孕中辛苦，又总说脾胃虚寒，不思饮食。”宜修的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谦卑，如同她此刻的姿态，温顺得如同一泓无波的静水，“妹妹想着，这上好的血燕最是滋补温润，便亲自盯着小厨房，用清晨采集的花露，配了上等官燕、枸杞、红枣，隔水文火慢炖了足足三个时辰，去了所有燥气，只余清甜温补。姐姐尝尝，可还合口？”
鎏金碗盏中，琥珀色的羹汤浓稠晶莹，几近透明，其间丝丝缕缕的燕窝如同银丝般舒展，点缀着几颗艳红的枸杞，色泽，热气氤氲。
纯元那双秋水明眸漾起真切的笑意，眼波流转间，尽是毫无防备的亲近与赞赏。她伸出纤纤玉指，拿起碗边搁着的银勺——那勺柄末端精巧地雕琢成祥云纹样，勺身光洁如镜，能清晰地映出人影。
“妹妹总是这般体贴周到，事事想在我前头。”纯元的声音温软清越，如同玉磬轻击，带着被娇宠惯了的天然亲昵，“府中上下都说妹妹持家有道，手艺更是愈发精进了。单是闻着这香气，便知是费了十足心思的。”她说着，舀起一勺温热的羹汤，那勺中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流转着的光泽。
就在银勺即将触及唇瓣的刹那，宜修端坐的身姿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拢在宽大袖口中的右手尾指，以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整理袖口褶皱的姿态，极其轻巧、迅疾地拂过那鎏金碗盏的边沿。指尖与冰凉的鎏金接触的瞬间，一点微不可见的、近乎无色的粉末，自她修剪圆润的指甲缝隙中无声抖落，瞬间消融在热气腾腾、浓稠馥郁的羹汤深处，不留一丝痕迹。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如同错觉。那双低垂的眼眸甚至未曾抬起，只专注地看着纯元执勺的手，唇角噙着一丝温婉柔和的笑意，仿佛只是欣赏姐姐用膳的姿态。腕间的翡翠佛珠随着她指尖拂过碗沿的动作，在袖中轻轻滑动了一下，冰凉的珠体贴着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镇定的触感。
纯元毫无所觉。她樱唇微启，将那勺饱含“心意”的羹汤送入口中。温润甘甜的口感让她满足地轻轻喟叹了一声，眉眼弯弯，笑意更深。
“嗯…果然清甜适口，温润不燥，比我小厨房里炖的还要好上几分。”她真心实意地夸赞着，又舀起一勺，“妹妹这手艺，真真是没得挑了。”
宜修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底却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姐姐喜欢就好。不过是些微末小事，能略解姐姐孕期烦忧，便是妹妹的福分了。”她的声音轻柔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殿内烛火通明，数十支儿臂粗的红烛在紫铜烛台上静静燃烧，烛泪无声流淌，凝固成奇异的形状。跳跃的光影将姐妹二人投在身后的金砖地上，拉得斜长。一个明艳娇贵，如同被精心供养在暖房中的名品牡丹；一个沉静端凝，却似深谷幽潭边独自生长的墨兰。
纯元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姿态优雅。那碗精心炮制、又经过宜修“妙手”点化的血燕羹，很快便见了底。她放下银勺，拿起一旁宫女早己备好的素白丝帕，轻轻按了按唇角，动作轻柔，仪态万方，连一丝汤渍也无。
“真是极好，劳妹妹费心了。”纯元看着空碗，语气满足而温和，带着嫡姐对庶妹一贯的、居高临下的亲昵与褒奖。
“姐姐用得舒心，妹妹便安心了。”宜修温声应道，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纯元那张因羹汤热力而微微泛红、更显娇艳动人的脸上。她的视线平静地扫过那张脸，扫过那平坦小腹下正孕育着的、极可能彻底改变她命运的孩子，最终落回空碗上，眼底深处，一丝极淡、极冷的、属于狩猎者的光芒，如同寒潭深处蛰伏的冰棱，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她放在膝上的手，袖口微动。那里，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未曾沾染半分污渍的素白丝帕，安静地躺在墨绿翟凤纹的锦缎之下，平整得如同初雪后的原野，无声地掩埋着所有精心策划的痕迹。
“时辰不早，姐姐还要歇息，妹妹便不打扰了。”宜修优雅地起身，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无可挑剔的礼仪。她微微屈膝，向纯元福了一礼。
纯元含笑点头：“去吧，路上当心些。剪秋，好生伺候你家主子。”
“是，福晋。”侍立一旁的剪秋连忙躬身应道。
宜修转身，墨绿色的裙裾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她步履从容，脊背挺首，一步一步走向殿门。殿内温暖如春，弥漫着安胎的暖香与血燕羹残余的清甜气息。殿外，暮色西合，寒风渐起，卷着庭院中尚未扫尽的枯叶，发出萧瑟的呜咽。
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身后传来纯元一声极轻微、带着满足倦意的嘤咛，以及宫女小心搀扶的细碎脚步声。宜修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未曾回头。她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投向殿外那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庭院。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一片暖香奢靡。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墨绿翟凤袍摆上用捻金线绣制的繁复凤纹，在廊下摇曳的宫灯映照下，随着她沉稳的步伐，流淌着细碎而冰冷的金色光泽，如同一条无声盘踞、蓄势待发的毒蛇，在昏暗中静静滑行。那光泽冰冷、锐利，与她腕间温润的碧玉佛珠形成诡异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合在她雍容沉静的气度之中。
身后那扇紧闭的殿门内，是孕育着未来帝王、也孕育着死亡阴影的暖巢。而她，刚刚亲手为那阴影，投下了第一缕致命的毒饵。附子之毒，性热而猛，积于脏腑，待时而发。就像她此刻深埋心底的恨意与筹谋，在看似温顺恭谨的表象下，无声无息地蔓延滋长，只待那雷霆一击的时刻到来。
夜色，终于彻底吞没了永寿宫飞檐上最后一点鎏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