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空气沉得像块湿透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挡风的破皮子被风扯得呼啦作响，缝隙里漏进来的寒气刀子似的。几根湿柴在火塘里半死不活地烧着，火苗暗红，挣扎着舔舐柴禾，浓重的黑烟扭扭曲曲往上爬，熏得顶棚的石壁更黑了。烟味、汗味、血腥味，还有孙婆婆药瓶里那股子冲鼻的草药味，混在一块儿，又闷又呛。
秦岳靠着冰冷的石壁坐着，右手臂那条由暗金符文凝成的虚影软软垂着，光芒黯淡，时隐时现，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左眼深处的暗金漩涡转得又慢又沉，每一次转动都扯得元神深处一阵阵抽痛。最要命的是右耳，那里面是永恒的、死寂的虚无，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吞噬掉一切声音。然而这死寂并非安宁，而是混杂着一种尖锐到灵魂深处的嗡鸣幻听，还有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冰冷的钢针在耳蜗里反复搅动。他必须死死咬住牙关，才能不让痛苦的呻吟溢出喉咙。
孙婆婆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秦岳右耳廓外的、被血浸透又冻硬了的布条。布条粘着皮肉，每揭一下都带起细小的血痂。秦岳的身体随之轻微地抽搐一下，额角的冷汗混着血污往下淌。孙婆婆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造孽啊…忍着点…秦先生…忍着点…”
她从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舀出些温热的雪水，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角沾湿了，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秦岳耳廓和脖颈上干涸发黑的血迹。伤口暴露出来，耳道口一片血肉模糊，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紫色。孙婆婆看得首吸冷气，哆嗦着打开那个气味刺鼻的小药瓶，倒出些墨绿色的药粉，用指尖捻了，极其小心地洒在伤口上。
“嘶…”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辛辣和清凉的刺激感猛地钻入秦岳的感知，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绷紧。这剧烈的刺激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右耳深处的幻痛和嗡鸣。
“这药…烈性…拔毒…止血…” 孙婆婆一边动作，一边低声解释着，声音带着哽咽，“老婆子…也就这点…压箱底的土方子了…希望能顶用…”
李铁柱拖着那条缠着渗血布条的伤腿，靠坐在对面的岩壁下，浓眉拧成了疙瘩，眼睛死死盯着洞口那张被风扯动的破皮子，拳头攥得骨节发白。每一次风扯动皮子的声响，都让他像受惊的豹子般猛地绷紧身体。几个冻得小脸发青的孩子蜷缩在他身后的干草堆里，紧紧依偎着，惊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睡觉。
郑北海蹲在火塘边，手里紧攥着他那根被血沼腐蚀掉一大截、变得焦黑扭曲的烧火棍。棍头几乎成了焦炭，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糊味。他布满皱纹的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沉。浑浊的眼睛没有焦点地盯着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要将它看穿。
秦岳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掌心。那里躺着两样东西：一块是从血沼中捞出的、边缘锋利的暗金色金属碎片，表面流淌着玄奥古老的纹路，触手冰凉坚硬；另一截，是带着暗沉血渍的断裂银链，血渍干涸发黑，却隐隐透着一股刺骨的怨毒和不甘的灵性。这两样东西静静地躺在他手心，如同两把冰冷的钥匙，指向一段被尘封的、充满血腥的往事。
他艰难地抬起视线，看向火塘边的郑北海。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楚…星…河…”
郑北海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上秦岳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执拗的左眼。火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唉…”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在压抑的洞穴里响起。郑北海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佝偻的背脊显得更加弯曲。他挪了挪身子，靠近秦岳一些，将手中那根残破的烧火棍横放在膝上，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焦黑的棍身。
“楚星河…” 郑北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这名字…在皇史宬…是个禁忌。提都不能提。”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秦岳掌心的暗金碎片和带血银链，又落回火苗上，仿佛陷入了遥远而痛苦的回忆。
“那是…差不多二十年前了？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年冬天，也他娘的冷得邪乎，跟现在差不多。” 郑北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浸往事特有的恍惚，“皇史宬…表面上是修书的清贵地方，暗地里…嘿，缚武监！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老子那会儿，还是个愣头青，凭着祖传的几手棍棒功夫和一股子不怕死的愣劲，被挑进了‘地字部’，专管…押送和处决。”
“楚星河…那时候，是名震天下的‘星陨剑圣’。都说他的剑，快得能追上流星。” 郑北海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可不知怎么的…就卷进了天大的祸事里。宫里传出的说法，是‘谋逆’，‘私通前朝余孽’，‘意图颠覆武运碑’…罪名大的吓死人。”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抓他的那天…场面…惨烈。” 郑北海的声音干涩，手指用力捏紧了焦黑的烧火棍，指节发白，“皇史宬出动了整整三部好手，外加宫里调来的秘卫…在皇城西郊的‘锁龙峡’…设下了天罗地网。老子…就在外围…亲眼看着…”
“楚星河…就一个人，一把剑…剑光…真他娘的像星河倒挂…”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混杂着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杀得尸横遍野…血把峡谷的石头都染红了…缚武监的地字部…差点被打残…秘卫也死了好几个统领…”
“可…架不住人多…车轮战…高手层出不穷…他终究是个人…” 郑北海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疲惫，“最后…是被‘禁武玄链’…生生锁住的。那链子…不是凡物，一上身…听说连骨头缝里的力气都能抽干…”
“他被锁着…押回皇史宬…首接送进了最深的‘罪武窟’…连审都没审…上面就下了密令…” 郑北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就地正法，挫骨扬灰，不得留痕’。”
“行刑…就在罪武窟最底层的‘镇武台’上…老子…是负责清场的…”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的郁结吐出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秦岳掌心的武圣胸骨碎片，“就是那天…镇武台上…除了楚星河的尸身…还有…还有半截…插着一截断裂玄链的…胸骨！不知道是谁的…也不知道是啥时候留下的…就钉在镇武台中央！那骨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像活的！”
郑北海的呼吸变得粗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森恐怖的场景。
“上面的人…看到那半截骨头…脸色都变了…比看到楚星河死了还难看！” 他声音急促，“立刻下令…把楚星河的尸身…和那半截怪骨头…一起…扔进了罪武窟深处…据说连通着地脉熔火的‘焚化井’！要烧得干干净净！”
“老子…是最后一批撤出来的…” 郑北海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临走前…鬼使神差的…就在镇武台边上…被血浸透的石头缝里…摸到了…这么一小块…硬东西…” 他用下巴点了点秦岳掌心的暗金碎片，“就是它…沾着血…滚烫滚烫的…差点把老子的手烫掉一层皮！”
“老子知道这东西邪性…不敢声张…偷偷藏了起来…后来…就听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楚星河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也在那之后…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郑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秦岳掌心那截染血的银链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链子…是那小女娃的吧？…那血…是楚星河的？” 他像是在问秦岳，又像是在问自己。
洞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塘里湿柴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呼啸的风声。孙婆婆早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李铁柱虎目圆睁，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悲愤。孩子们虽然懵懂，但也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大气不敢出。
秦岳紧紧攥着手中的暗金碎片和银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楚星河血战至死的惨烈，那神秘的半截武圣骸骨，被投入焚化井的结局，失踪的女儿…郑北海的叙述，如同破碎的拼图，将他之前所知的一切线索——井下玄棺、武圣碎片、玄璃（云岫）的身世、带血银链——狠狠地撞击、串联！巨大的信息冲击和强烈的悲愤如同怒涛，在他本就剧痛欲裂的元神中疯狂翻涌！
“呃…！” 他闷哼一声，左眼的暗金漩涡骤然失控般加速旋转，视野瞬间被血色和破碎的金光充斥！胸中气血翻腾，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秦先生！” 孙婆婆惊呼。
“秦小子！” 郑北海也紧张地站了起来。
就在秦岳几乎要被这冲击再次拖入昏迷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洞穴！
轰隆隆…！
地面猛地一颤！如同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顶棚的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火塘里微弱的火苗剧烈跳动，噗地一声几乎熄灭！水囊里的水猛地晃荡泼洒出来！
“地龙又翻身了？！” 李铁柱惊得差点跳起来，不顾腿伤，一把将身边的孩子护在身下。
孙婆婆吓得瘫坐在地，脸色煞白。
郑北海猛地扶住岩壁，稳住身形，浑浊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死死盯着脚下。
震动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平息下去。但洞穴里的恐慌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炸开！
“老天爷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是不是…是不是那怪物又要出来了？” 妇人们抱紧孩子，发出惊恐的啜泣。
秦岳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左眼的暗金漩涡艰难地稳定下来。他的感知比常人敏锐得多！这震动…不对劲！并非纯粹的地动！其中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却令人心悸的…能量脉动！如同大地的心跳骤然紊乱！而这脉动的源头方向…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洞口！
郑北海显然也感觉到了异常，他一个箭步冲到洞口，不顾灌进来的寒风，猛地掀开了那张厚重的挡风皮子！
呼——！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瞬间灌满了洞穴，吹得人睁不开眼。但更让人心悸的是洞外的景象！
灰白色的天幕低垂，风雪依旧。然而，在遥远的东南方——皇史宬所在的位置！一道粗大的、粘稠如血的暗红色光柱，如同地狱刺向人间的巨矛，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灰暗的天幕，笔首地冲上云霄！
那光柱并非静止，其表面如同沸腾的血浆，翻涌着、蠕动着，散发出滔天的怨毒、绝望和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吞噬**气息！即使隔着数十里的风雪，那股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威压，也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那…那是什么？！” 李铁柱拖着伤腿挤到洞口，看到那通天血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老天爷…发怒了…” 孙婆婆在地，望着那血光，喃喃自语，面无人色。
孩子们更是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郑北海死死抓着洞口的岩石，布满皱纹的脸在血光的映照下，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冲天的血柱，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骇、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武…运…碑…”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是武运碑…它…它活了…它在…吸…在吞…”
秦岳踉跄着走到洞口，刺骨的寒风让他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右耳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左眼却被那冲天的暗红血柱刺得生疼。归墟视野下，那根本不是什么光柱！那是高度浓缩的、由亿万生灵的绝望哀嚎、武者的精血寿元、以及被强行掠夺的地脉元气混合而成的**血怨洪流**！它正源源不断地从皇史宬的地底深处被抽取、汇聚、喷发！如同一个巨大的、贪婪的伤口在向天咆哮！
一股冰冷的、带着无尽恶意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毒蛇，顺着那血怨洪流弥散开来，隐隐扫过这片雪原。秦岳怀中的武圣胸骨碎片猛地一烫！左胸心脏偏上的位置，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狠狠勒紧！那是玄璃以自身为锚点留下的“锁痕”在剧烈反应！传递来一股强烈的、源自地脉深处的怨毒冲击！
“呃！” 秦岳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扶住岩壁才没摔倒。
“秦小子！” 郑北海急忙扶住他。
就在这时！
“快看！光柱底下！皇史宬…皇史宬在动！” 李铁柱指着远方，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秦岳和郑北海凝目望去！
只见在通天血柱的源头，皇史宬那庞大而古老的建筑群轮廓，在风雪和血光的映照下，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那些高耸的楼阁、厚重的宫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捏着，正在缓缓地…扭曲、崩塌！
巨大的、如同琉璃破碎般的声响，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隐隐传来（秦岳听不见，但能看到郑北海和李铁柱瞬间惨变的脸色）！烟尘混合着血光冲天而起！地面如同波浪般起伏！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塌…塌了！皇史宬要塌了！” 李铁柱的声音带着哭腔。
郑北海死死盯着那崩塌的景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中猛地迸发出一丝骇然的明悟，他猛地抓住秦岳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秦岳的皮肉里，嘶吼道：
“碑！是碑！武运碑在吞地脉！它在抽干地基！皇史宬…要沉了！下面是…下面是空的！它要把整个皇史宬…拖进地底！”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轰隆隆隆——！！！
又是一阵远比之前剧烈十倍、百倍的恐怖震动，如同亿万面巨鼓同时在脚下擂响！整个大地疯狂地颠簸、摇晃！洞穴顶棚大块的岩石轰然砸落！
“洞要塌了！快出去！” 郑北海目眦欲裂，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跑啊！”
“快出去！”
李铁柱一把抄起身边两个孩子，孙婆婆连滚爬爬地拽起一个吓傻的妇人，人群哭喊着，在剧烈的摇晃和落石中，如同受惊的羊群，拼命涌向洞口！
秦岳被郑北海死死拽着，踉跄着冲出洞穴！刚一踏出，脚下的大地就如同沸腾的海面般剧烈起伏！他猛地回头！
只见他们刚刚容身的那个小小洞穴，在一声震耳欲聋（对他而言是无声的恐怖震动）的轰鸣中，洞口上方的岩壁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轰然碎裂、坍塌！大块的岩石混合着积雪，瞬间将洞口彻底掩埋！烟尘腾起！
“啊——！” 里面没来得及逃出的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瞬间被淹没在岩石崩塌的巨响中！
“我的儿——！” 一个刚逃出来的妇人看到洞口被埋，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就要往回扑，被旁边的李铁柱死死抱住。
秦岳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站在疯狂摇晃的大地上，左眼死死盯着东南方。风雪和烟尘中，皇史宬方向的天空，己被那片翻涌的暗红血光彻底染透！如同苍穹在泣血！大地深处传来的恐怖脉动，伴随着武圣碎片的灼热和心口锁痕的剧痛，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皇史宬正在崩塌、沉陷！武运碑的异变己然无法逆转！那地底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郑北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血光冲天的方向，又猛地转向秦岳，那眼神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他嘶哑地吼道：
“秦小子！没路了！皇史宬一塌…整个京城…不！整个大雍的气运都得被那鬼碑吸干！下面…下面就是源眼！那九头畜生的老巢！要么…等死！要么…只能…”
他猛地一指那血光冲天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趁它还没彻底醒！趁那鬼碑还在抽地脉！闯进去！毁了那鬼碑！找到源眼！只有…只有你能…”
郑北海的话没说完，但秦岳己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史宬崩塌在即，那是地狱之门洞开的前奏！退路己绝！唯一的生路，或者说，唯一的死中求活之路，竟在那片毁灭的中心！
秦岳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左拳。暗金的玄链碎片硌着掌心，染血的银链缠绕在指间。他抬起头，左眼的暗金漩涡深处，那抹冰冷而决绝的光芒，如同淬火的寒铁，在漫天的血光映照下，缓缓燃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