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考试的结束铃声余韵尚在耳畔，钱砚修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着思想鏖战的余温），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冬日下午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斜斜地照射着，将雪地上踩出的无数脚印染成金色。空气依旧清冽，但那份考前的紧绷感己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过后的轻盈和沉甸甸的满足。
他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眯着眼适应着明亮的雪光，下意识地在接送孩子的家长车辆中寻找熟悉的车影。视线扫过，很快便定格在不远处一棵覆雪的松树下——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那里。驾驶座的车窗降下，父亲钱钰锟正微笑着朝他招手。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钱砚修快步走下台阶，积雪在脚下发出悦耳的“嘎吱”声。
“爸！”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内暖融融的空调风扑面而来，带着父亲车上特有的、淡淡的皮革和旧书混合的气息。
“考完了？”钱钰锟侧过身，仔细地打量着儿子的脸，目光温和而关切，掠过他眼底淡淡的青黑，也捕捉到了那份疲惫之下掩藏不住的、属于思想沉淀后的沉静与隐隐的光亮，“累坏了吧？看你脸色。”
“还好。”钱砚修系上安全带，身体放松地陷进座椅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攒的所有压力都吐出来，“都考完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承载着千钧重量。
钱钰锟笑了笑，没有追问考得如何，只是发动了车子，平稳地驶离了喧闹的校门口。黑色的轿车碾过松软的积雪，在洁白的路面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驶向归途。
车内很安静。舒缓的古典音乐在低低流淌。钱砚修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雪景——覆盖着厚厚“棉被”的屋顶，挂着冰凌的树枝，路边堆起的可爱雪人。考场上激烈的思维碰撞、唐老师炽热的肯定、钱三一那无声的颔首……所有的画面在脑中静静回放，最终沉淀为一种安宁的暖意。
“感觉……文科的考试，和理科很不一样。”钱钰锟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沉稳有力，声音打破了宁静，带着闲聊的随意，却透着关心。
“嗯。”钱砚修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思绪却飘回了那两场关于“韧性”的思维远征，“理科是精准拆解，答案唯一。文科……更像是在构建一个解释世界的模型，用逻辑串联起庞杂的信息，去论证一个观点，或者……理解一种复杂性。” 他顿了顿，想起了政治卷上关于“制度分形”的论述，地理卷上关于“人地系统韧性”的构建，“需要更多的……思考和连接。”
钱钰锟静静地听着，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儿子沉静的侧脸。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了分科前的彷徨和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属于思考者的笃定光芒。这光芒，比他看到任何高分都更让他感到欣慰。
“听起来很有挑战性，但也很有意思。”钱钰锟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找到感觉了？”
钱砚修转过头，看向父亲。车窗外的雪光映在他眼中，清澈而明亮。“嗯。”他用力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感觉……像是在走一条自己想走的路，虽然难，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钱钰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儿子眼中那份发自内心的认同感和踏实的满足感，所有的担忧、曾经关于“理科前景”的权衡，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他伸出手，越过换挡杆，像很久以前那样，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自然，轻轻揉了揉儿子细软的头发。
“那就好。”钱钰锟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带着一种如山般的沉稳力量，“踩得实，比什么都重要。路还长，慢慢走。” 揉头发的动作短暂而轻柔，却传递着千言万语——是认可，是支持，是卸下所有期望包袱后纯粹的父爱。
钱砚修没有躲闪，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感受着父亲掌心传来的、带着薄茧的温热。胸腔里那块曾经被母亲碎瓷冻结的冰原，在父亲这无声的暖流和这简单的触碰下，仿佛又融化了一大片。车窗外是冰天雪地，车内却温暖如春。
就在这时，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钱钰锟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旁边的后视镜。镜子里，映出校门口渐渐散去的人流。一个清冷挺拔的身影正独自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出校门，深色的羽绒服在雪地里格外醒目，是钱三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利落地跨上车，汇入车流，朝着与他们归家相反的方向驶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雪幕之中。
钱钰锟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言。有对大儿子子独立早熟的无奈，有对他与砚修之间那巨大鸿沟的了然，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两个少年各自走上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孤独坚韧道路的感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随即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变绿的信号灯。
车子重新启动。钱砚修也看到了后视镜中一闪而过的身影，但他很快移开了视线，没有过多停留。他低下头，从书包里小心地拿出了那件镶嵌着温润木纹的碎瓷。修复后的裂痕在车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那道木色的纹理如同一条温暖的河流，流淌在冰冷的瓷胎上。
钱钰锟注意到了儿子的动作，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瓷器上。他认出了那是裴音转交的东西，也看到了那道狰狞的原始裂痕和儿子精心镶嵌的木纹。
“这个……”钱钰锟的声音很轻，带着询问。
“嗯，是妈妈给的那个。”钱砚修的声音很平静，手指轻轻抚过那道木纹，“我……重新修了一下。”
钱钰锟看着儿子专注抚摸那道木纹的侧影，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的、带着钝痛却不再绝望的接纳，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涩和更深的怜惜。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碎瓷，只是再次、更加用力地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动作笨拙却充满了力量。
“修得……很好。”钱钰锟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却异常温和而坚定，“比原来好。”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覆雪的道路上，车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冬日街景。车内，古典音乐依旧低回。钱砚修将碎瓷小心地放回书包夹层，感受着父亲掌心的余温和那句“比原来好”带来的巨大慰藉。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心底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被温暖和踏实填满的宁静。
修复之路，漫长依旧。
前有母亲递来的冰冷裂痕，后有自我探索的艰辛跋涉。
但此刻，这条路上，有父亲无声却如山般可靠的支撑，有唐老师点燃的思维灯塔，有自己亲手挣来的踏实脚印，甚至……还有那道来自冰冷星辰、意外投下的、跨越冰河的微光。
碎瓷上的木纹，书包里的《分形》，考卷上的论述，父亲掌心的温度……所有这一切，都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暖流，在这冬日的归途上，在他心中无声地奔涌，融化了最后的坚冰，照亮了前行的方向。
雪路延伸，车辙并行。
归家的路，温暖而坚定。钱砚修知道，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风雪，他己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带着修复后的自己，稳步前行。星河微澜，他的星轨，正沿着自己选定的航道，在温暖的守望与无声的微光中，坚定地延伸向远方。他沉沉睡去，嘴角带着一丝安然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