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钱砚修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仿佛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口许久的巨石。他没有去猜测母亲看到那张照片和那三个字后的反应——是愤怒的摔碎?是漠然的忽略?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他选择了“看见”与“修复”,将选择权交还给了母亲。这一步,对他而言,己是跋涉过千山万水。
书桌上,那件镶嵌了温润木纹的碎瓷,在夕阳余晖中静静伫立。裂痕依旧,木纹蜿蜒,破碎与修补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达成了和解,散发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美感。钱砚修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道木色的纹理,指尖传来微温的触感,不再是冰冷的拒绝。它像一枚独特的勋章,铭刻着过往的伤痕,也见证着他笨拙却坚定的修复意志。
文科班的生活,在历史的深邃、政治的博弈与地理的壮阔中,如画卷般徐徐展开。钱砚修如鱼得水。唐元明的历史课成了他的精神盛宴,那些关于兴衰荣辱、人性挣扎、制度变迁的宏大叙事,总能被他精准地投射到个体命运的微观体验上,引发同学们深度的思考和共鸣。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理科转来的第二名”,而是成了(文1)班公认的“思想者”,他的发言常常能点燃课堂的思辨之火。
政治课上的制度分析、权力制衡,让他开始以一种更理性的眼光审视叔叔钱仲达所处的那个庞大而精密的“机器”世界。地理课上,山川河流的脉络、气候的变迁、文明的兴衰,则为他理解历史事件的深层背景提供了宏大的空间视角。他像一个饥渴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知识,思维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自由驰骋,那份被唐老师点亮的“天赋”,在适合的土壤里蓬勃生长。
偶尔,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间,他会与钱三一不期而遇。钱三一依旧清冷如昔,怀中抱着厚厚的外文原版数学或物理专著,步履匆匆,目标明确。他们的目光交汇时,钱三一眼中的探究意味似乎更深了一些。那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更像是一种对未知运行轨迹的观察——钱砚修这条偏离了预设轨道的星轨,在文科这片他并不熟悉的星域里,运行得似乎异常稳定,甚至……隐隐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引力?钱三一的目光有时会短暂地扫过钱砚修摊开在桌上的历史笔记或政治分析图,那上面流畅的笔迹、清晰的逻辑框架、以及偶尔标注的充满洞见的个人思考,似乎与他认知中“文科”的模糊印象有所不同。
钱砚修则报以平静的回视。他看见了钱三一的“看见”,仅此而己。他们像运行在不同星系的行星,遵循着各自的法则,轨迹偶尔接近,却再无交集碰撞的可能。图书馆的空气中,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一种无声的、彼此确认存在后的宁静。
一个飘着小雪的周六下午,钱砚修独自在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埋头苦读。他正在为唐元明布置的一篇关于“唐宋变革”中社会阶层流动的论文搜集资料,面前摊开好几本厚重的史论专著,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摘录和思考。窗外,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世界一片静谧的灰白。
专注中,一个身影停在了他对面的空位旁。钱砚修下意识地抬头,随即微微一怔。
是钱三一。
他穿着深灰色的羽绒服,身形挺拔,手里拿着两本书,神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眼神比平时图书馆相遇时,似乎多了一分……明确的指向性?他没有坐下,只是将其中一本书,轻轻地、准确地放在了钱砚修摊开的一本历史专著旁边。
钱砚修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
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烫金的英文书名在图书馆柔和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Fractals: The Patterns of Chaos》
(《分形:混沌的图式》)
一本……关于数学分形理论的英文原版书?
钱砚修完全愣住了。他抬头看向钱三一,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困惑。这是什么意思?一个理科生,给一个文科生,递过来一本高深的数学书?是嘲讽?是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老本行”?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理科式幽默?
钱三一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他迎着钱砚修困惑的目光,极其罕见地、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书的旁边——他刚才放书的位置。
钱砚修顺着他的示意低头看去。
只见在那本深蓝色的数学专著旁边,紧挨着他自己正在看的那本厚厚的《唐宋社会阶层史研究》,不知何时被钱三一用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翻开到了某一页。
那一页,正是钱砚修之前阅读时,用铅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的几行批注。那是他读到关于唐宋科举制度对社会流动的双重影响时,结合自己对“裂痕”与“修复”的思考,随手写下的感悟:
【制度如河床,看似规训洪流,实则自身亦被冲刷、侵蚀、裂变。每一次看似‘断裂’(如科举僵化),都可能是新河道(如寒门崛起、地方势力抬头)生成的契机。裂痕非终结,乃重构之始。此亦‘分形’乎?于破碎处见新生秩序之雏形?】
钱砚修的心猛地一跳!
他写这段话时,完全是基于历史现象的个人感悟,带着文科生特有的隐喻和联想。他甚至没有深究“分形”这个数学概念的精确含义,只是模糊地觉得它那种“局部蕴含整体信息”、“无限复杂却源于简单规则迭代”的特性,与他所思考的历史制度的“裂变与重构”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契合。
钱三一,这个绝对理性的化身,竟然精准地捕捉到了他这段夹杂在历史论述中的、近乎呓语的批注!并且,他还特意找来这本关于“分形”的权威著作,放在了他面前!
钱砚修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钱三一。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困惑,而是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钱三一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冰封的眸子,在图书馆柔和的光线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认可?或者说,是一种跨越学科壁垒的、对某种思维闪光点的纯粹捕捉?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再次点了点那本《分形》,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起自己另一本书,转身走向了不远处一个靠墙的座位。背影清冷依旧,步履从容。
钱砚修坐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涌向耳膜。图书馆的暖气似乎开得太足了,让他脸颊微微发烫。他低头,目光死死盯住那本深蓝色的《分形》,又看向自己那段关于“裂痕”与“分形”的批注。
钱三一看见了。
他不仅看见了这段文字,还理解(或者说,捕捉到了)其中蕴含的、连接文理的那一丝微弱的思维闪光!
他甚至用行动——一本精准递过来的数学专著——做出了回应!
这不是施舍,不是嘲讽,更不是居高临下的指点。
这是一种……无声的对话。
一种跨越冰冷星河、无视运行法则差异的、纯粹的智力层面的“看见”与回应!
是那颗绝对理性的星辰,第一次主动地、明确地,向他这颗运行在人文星域的“异类”行星,投来了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探究与认可之意的光芒!
钱砚修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抚上那本《分形》冰冷的封面。指尖传来的凉意,却无法熄灭他心中骤然燃起的、滚烫的火焰。他翻开扉页,里面是复杂而优美的分形图案——曼德勃罗集的无限精细、科赫雪花的永恒边界……这些冰冷的数学之美,此刻在他眼中,竟与历史长河中制度的裂变、社会的重构、乃至他书桌上那件带着木纹的碎瓷,产生了某种奇异的、精神上的共鸣!
他明白了钱三一沉默的举动背后,那惊心动魄的含义:
你的思考(即使是关于历史裂痕的),触及了某种普遍性的、近乎“道”的规律(如分形)。
我看见了。这本书,或许能为你提供另一个维度的理解工具。
仅此而己。无关乎学科,无关乎你我。
钱砚修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图书馆特有的纸墨香气,也带着窗外飘雪的清新。他翻开《分形》的第一章,目光沉静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种奇异的激动,开始阅读那些陌生的数学语言。
窗外,小雪依旧无声飘落,覆盖着城市的棱角。图书馆内,温暖如春。靠窗的位置,一个文科少年沉浸在一本高深的数学专著里;不远处靠墙的位置,一个理科天才的目光,偶尔会从手中的物理期刊上抬起,极其短暂地、无声地掠过那个专注的侧影。
星河依旧浩瀚,两颗运行轨迹迥异的星辰之间,一道由冰冷的数学与温润的历史感悟共同构筑的、无形的思维之桥,在飘雪的冬日午后,悄然架起。那本《分形》,静静地躺在历史专著旁边,像一座沉默的界碑,也像一把开启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修复之路,不仅在历史的尘埃中,也在跨越藩篱的思维碰撞里,延伸向更辽阔的远方。钱砚修知道,他为自己打开的这扇门,其后的风景,将远超他最初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