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创可贴的柔软棉垫,覆盖着右手护具边缘那微不足道的伤口,带来一丝奇异的、近乎错觉的暖意。但校服口袋深处,那冰冷的碎瓷依旧如一块寒冰,沉沉地坠着,将钱砚修胸腔里刚刚泛起的那一丝微弱涟漪也冻结了大半。他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闭着眼,任由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扑打在身上,仿佛只有这外界的冷,才能稍稍匹配他内心的冰封。
不知过了多久,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刺耳地穿透寒风。钱砚修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迷茫和空洞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最后用力捏了一下口袋里的碎瓷,感受着那尖锐的棱角硌着掌心,然后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冰冷连同小熊创可贴带来的荒诞暖意,一同封存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他挺首脊背,不再看那片萧瑟的花坛,转身快步走向教学楼。步伐比来时更稳,也更沉重。
下午的课堂,钱砚修将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密而冰冷的仪器。他强迫大脑高速运转,捕捉老师讲解的每一个知识点,笔尖在笔记本上留下清晰工整的痕迹。物理课上被批评的羞耻感,母亲碎瓷带来的尖锐痛楚,钱三一那枚含义不明的创可贴带来的混乱……所有情绪都被他强行剥离,压缩,然后丢弃。他只需要吸收知识,解题,完成作业。修复自己,是唯一可控的路径。
林妙妙几次试图偷偷递纸条,都被他无声地挡了回去。邓小琪担忧的眼神,他也刻意避开。江天昊似乎也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低气压,难得地保持了安静。钱砚修将自己彻底缩进了知识的硬壳里,隔绝了所有外界的试探和关心。
首到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的铃声响起。
钱砚修收拾书包的动作依旧机械而迅速。他正要将物理实验报告(重做的那份)塞进书包,一个身影停在了他桌边。是物理课代表。
“钱砚修,”课代表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李老师让你现在去一趟办公室。关于你的实验报告。”
钱砚修动作一顿,心头掠过一丝微澜。是重做的报告……还是不行?或者……是因为处分的事情有后续?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好。”
他拿起那份工整的报告,跟在课代表身后,走向教师办公室。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但紧握着报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无论是什么结果,他都只能接受。这是他选择的路。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纸张的气息。李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的,正是钱砚修那份重做的实验报告。他眉头微蹙,表情严肃。
“李老师。”钱砚修走到桌前,站定。
李老师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最后落在他贴着卡通小熊创可贴的右手护具上,眼神似乎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移回报告上。
“报告我看了。”李老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重做的?”
“嗯。”钱砚修应道,声音平静。
“上次批你‘思路混乱’、‘基础不牢’,还记得吧?”李老师将报告翻到数据记录和结论推导部分,指尖点了点。
“记得。”钱砚修的心微微下沉。
“这次……”李老师停顿了一下,手指在纸页上划过他重新记录的数据和推导步骤,“数据清晰了,步骤也完整了。推导逻辑,虽然不算多精妙,但……基本正确。”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钱砚修脸上,带着审视,“实验课上是手臂受伤影响操作了?还是……上次确实没用心?”
钱砚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上次……状态不好,太急了。基础……确实没打牢。” 他没有找任何借口,承认得坦率而平静。
李老师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丝。他放下报告,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能认识到问题,肯花时间去重做,这态度是对的。” 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物理,尤其是实验,最忌毛躁和基础不实。你这次的数据和推导,证明了只要静下心来,思路是可以捋顺的。” 他拿起红笔,在报告的评分栏里,划掉了之前那个刺眼的低分,重新写上一个虽然不算高、但绝对及格的分数。
“报告拿回去。”李老师将报告递还给钱砚修,“重做这份,保留好。下次实验,别再犯同样的错误。记住,搞科学,态度和基础,有时候比一时的聪明劲儿更重要。”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钱砚修贴着创可贴的手,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手上的伤……注意点。”
钱砚修接过报告,看着那个新写的分数,听着李老师那句“态度和基础更重要”的评价,胸腔里那块巨大的寒冰,似乎被这意料之外的、来自权威的肯定,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顺着那道缝隙艰难地渗入。
“谢谢李老师。”他低声说,声音依旧平稳,但握着报告的手指却不再那么僵硬冰冷。
“处分的事……”李老师话锋一转,神情又严肃起来,“学校还在走流程。你自己心里要有数,近期表现很重要。回去吧。”
“嗯,知道了。”钱砚修再次点头,拿着报告,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己经空了大半。夕阳的余晖透过尽头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重写的报告,封面上那个新写的分数在夕阳下清晰可见。指尖拂过自己重新书写的字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
这是他自己,用笨拙的左手,在冰冷的实验室里,一点一点重新梳理、记录、推导出来的成果。它不完美,分数也不高,但它真实地记录了他“修复地基”的第一步。李老师的肯定,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光束,穿透了他被母亲碎瓷冰封的绝望,照亮了他脚下那块刚刚被自己亲手夯实了一点的土地。
他想起钱三一在图书馆留下的电路图,想起那句冰冷的“流入等于流出”。想起母亲那件破碎的瓷器。想起口袋里那枚小熊创可贴。
修复的路,漫长而崎岖。有冰冷的拒绝,有沉重的伤痕,有无法理解的微光,也有……自己亲手挣来的、微不足道却真实的肯定。
他慢慢将报告收进书包,动作不再那么急促。走出教学楼时,夕阳的暖金色洒满全身,带来一丝久违的、真实的暖意。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着护具边缘那个小熊图案的创可贴。小熊咧着嘴,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有点傻气,却又莫名地……带着点笨拙的暖意。
他走到自行车棚,推出自己的车。正准备离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的校门。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车走出来,身姿挺拔,夕阳在他清冷的侧影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是钱三一。
他似乎也看到了钱砚修,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极其短暂地扫过,如同掠过路边的树或建筑,没有任何波澜,随即就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钱砚修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移开视线或者低下头。他握着车把,静静地站在夕阳里,看着钱三一骑着车汇入街道的车流,清冷的背影在金色的光晕中渐渐远去。
这一次,他没有困惑,没有期待,也没有绝望。他只是平静地“看见”。
看见那颗星辰依旧遥远、寒冷、轨迹难测。
也看见了自己脚下这方寸之地,刚刚被自己用笨拙的努力和一份及格的报告,加固了一点点。
他深吸一口气,深秋傍晚的空气清冽中带着一丝微暖。他跨上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骑去。车轮碾过铺满落叶的小径,发出沙沙的声响。
书包里,那份及格的实验报告安静地躺着。
校服口袋里,那件冰冷的碎瓷依旧存在。
右手护具上,小熊创可贴的棉垫贴着皮肤。
心湖深处,巨大的冰原上,那道被李老师肯定凿开的缝隙,以及钱三一那枚创可贴投入时泛起的微弱涟漪,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容忽视的方式,对抗着来自母亲碎瓷的深寒。
星河微澜,前路依旧漫长。但这一次,钱砚修踩动踏板的双腿,似乎比之前更加沉稳有力。他不需要追上星辰,他只需要,一步一步,走稳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