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福船如同离弦的重箭，劈开墨蓝色的海面，在强劲的东南信风推动下，朝着暮色笼罩的双屿岛东北方向疾驰。船艏破开的白浪如同两道翻滚的雪龙，船身随着波涛起伏，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呻吟。
底舱医室内，剧烈的颠簸让陈铮的身体在木板床上微微晃动。每一次船体的起伏，都牵扯着肋下刚被重新接续的骨头，带来阵阵撕裂般的闷痛，即使在昏迷中也让他眉头紧锁，发出无意识的、压抑的呻吟。汗水浸透了额发，沿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
李狗儿蜷缩在床脚的角落，小小的身体随着船身摇晃。他不敢睡，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铮，手里紧攥着一块湿布，随时准备擦拭陈铮额上的冷汗。每一次听到那压抑的呻吟，他的心都揪紧一分。
甲板上层，指挥舱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海图摊开在桌案上，粗糙的羊皮纸在油灯下泛着黄晕。张成如同铁铸般站在海图前，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按在海图一角——白龙滩。他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代表自己船队前进方向的标记，又扫过双屿岛主岛那片巨大的阴影区域，仿佛要穿透图纸，看清那片海域下隐藏的杀机。
“报——！” 桅杆顶端的瞭望哨嘶哑的声音被海风撕扯着送入舱内，“前方…发现礁群！海图标注…‘鬼见愁’！水流异常湍急！暗礁密布！”
张成脸色一沉！鬼见愁！这是通往白龙滩的必经之路，也是出了名的死亡水道！白日里尚需老练舵手小心应对，何况这暮色渐浓、海况不明的夜晚！
“减速！下副帆！探水手就位！长篙准备！” 张成的声音如同寒铁砸在甲板上，没有丝毫犹豫，“告诉舵手！给我贴着礁群的边沿擦过去！胆敢触礁…提头来见！”
命令迅速传达。巨大的福船速度稍缓，如同闯入猛兽巢穴的巨兽，变得异常谨慎。船艏两侧，数名精悍的探水手攀在船舷外，手中长长的竹篙如同灵蛇般不断探入翻滚的墨蓝色海水，感知着水下潜藏的杀机。
“左满舵！避开那块黑礁！”
“右舷！水流太急！稳住！稳住！”
舵手嘶哑的吼声和探水手尖锐的警告混杂着海风的呼啸，在甲板上回荡。船体在湍急的海流和密布的暗礁间艰难穿行，每一次转向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沉重的船底似乎随时会与水下狰狞的礁石发生致命的亲吻！
底舱的颠簸陡然加剧！如同身处狂暴的摇篮！
“呃…！” 昏迷中的陈铮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肋下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摩擦声！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穿了他的意识屏障！
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低矮、晃动着的昏暗舱顶，鼻端是浓烈的草药味和舱底特有的霉潮气息。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瞬间回笼！船身的剧烈颠簸！海流的咆哮！探水手的嘶喊！舵手的命令！这些声音如同失控的洪流，冲入他混沌的脑海！
白龙滩！补给船！情报！戚家军！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不能停！绝不能在这里耽搁！一旦被礁群困住，或者惊动双屿岛的倭寇主力，突袭白龙滩的计划将彻底泡汤！甚至…全军覆没！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责任与执念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般支撑着他残破的身体！他无视肋下那仿佛要再次崩裂的剧痛，双手猛地撑住冰冷的船板，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挣扎坐起！
“大人！您不能动！” 李狗儿惊恐地扑上来，想按住他。
“滚…开！” 陈铮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凶戾！他染血的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狠狠瞪了李狗儿一眼，竟吓得少年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他成功了！虽然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但他硬是咬着牙，靠着舱壁坐了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锐痛，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
“拿…拿海图…” 陈铮急促地喘息着，染血的手指指向舱壁上一个挂东西的木楔子，“…快！”
李狗儿虽然不明白，但看着陈铮那骇人的眼神，不敢有丝毫迟疑，连滚爬爬冲过去，将挂在木楔上的一卷简陋的、画着附近岛屿礁石的渔民手绘海图扯了下来，手忙脚乱地递到陈铮面前。
陈铮颤抖的手指接过海图，根本来不及细看，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瞬间锁定“鬼见愁”礁群的位置！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前世散打冠军对空间、距离、速度的本能感知，与这具身体残留的、对海洋的模糊经验，以及刚才昏迷中听到的探水手报出的水流方向和礁石位置信息，在这一刻诡异地融合、推演！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在海图上“鬼见愁”礁群最密集的区域旁边，一处看似水流更加湍急、标注着巨大漩涡符号的险恶之处，重重一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决断：
“…走…这里！”
李狗儿惊呆了：“大人！那里…那里画着大漩涡！是死路啊！”
“闭嘴！” 陈铮低吼，肋下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但他眼中的光芒却锐利如刀，“告诉…张把总！信我…就走漩涡…外侧…贴…贴着漩涡边缘的…回流带！水流…会…推船…快！”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李狗儿看着陈铮那因剧痛和焦急而扭曲、却燃烧着骇人光芒的脸，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了他小小的身体！他不再犹豫，抓起那张被陈铮点过的海图，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底舱，朝着甲板上层指挥舱狂奔而去！
指挥舱内，气氛凝重如铅。
舵手和探水手领班脸色煞白，冷汗首流。前方礁群如同狰狞的獠牙，湍急的乱流让庞大的船体如同醉汉般摇摆不定，随时可能撞上隐藏在水下的致命礁石！减速意味着失去突袭的隐蔽和速度，硬闯则可能船毁人亡！
张成脸色铁青，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肩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 舱门被猛地撞开！李狗儿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股咸腥的海风扑了进来！他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手中高高举着那张简陋的海图，嘶声尖叫道：
“张把总！陈…陈大人醒了！他…他说！走漩涡！贴着漩涡外侧的回流带！水流…水流会推船！快！”
舱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李狗儿和他手中那张指向漩涡死亡区的手绘海图！
“胡闹！” 舵手领班第一个怒吼出声，“漩涡？那是鬼门关！进去就尸骨无存！一个重伤垂死的人胡言乱语…”
张成的目光却如同最锐利的刀锋，猛地钉在李狗儿脸上，又迅速扫过他手中海图上那个被重重指点的漩涡位置！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滩涂上陈铮那精准狠辣的杀人刀法，闪过他昏迷前报出的、关于白龙滩补给船的致命情报！
一个在鬼门关挣扎的人，在清醒的瞬间，不是求救，而是再次给出了一个看似疯狂、却可能扭转乾坤的路线！
赌？！
巨大的风险与同样巨大的机遇，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再次死死缠住了张成的心脏！比刚才更加紧迫！更加致命！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舱门，仿佛看到了底舱那个浑身浴血、却依旧挣扎着要指挥战局的残破身影！那身影，与他记忆中那些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世智慧的沙场老卒…何其相似！
“信他！” 张成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压过了舵手的怒吼和海风的咆哮，“传令！舵手！目标——鬼见愁大漩涡外侧回流带！全速！给我贴过去！”
“把总！三思啊！” 舵手领班目眦欲裂。
“执行命令！” 张成眼中寒光爆射，手己按在了腰刀刀柄上，“违令者…斩！”
死亡的威胁和军令如山！舵手领班脸色惨白，猛地一咬牙，嘶声对着传令筒吼道：“右满舵！目标…鬼见愁漩涡外侧！全速！全速！”
巨大的福船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巨大的船头带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势，猛地转向，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海图上标注着巨大漩涡、如同巨兽之口的死亡水域冲去！
船身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攫住！剧烈地倾斜、旋转！甲板上所有未固定的物品都被抛飞！士兵们死死抓住缆绳、船舷，发出惊恐的呼喊！墨蓝色的海水在船体周围疯狂旋转，形成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充斥天地，仿佛地狱之门在脚下洞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的瞬间！
船体猛地一震！仿佛擦着某种无形的边界滑过！
那股恐怖的吸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大而稳定的、沿着漩涡外沿急速流动的水流！这股水流如同无形的巨手，稳稳地托住了庞大的船体，并赋予它惊人的速度！
“稳…稳住了！” 舵手领班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是…是回流带！船…船在顺流！好快！比刚才快了一倍不止！”
福船如同挣脱了缰绳的烈马，在漩涡外侧这条隐秘而强大的高速水道上狂飙突进！船艏劈开的浪花如同两道狂暴的白色巨龙！礁群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双屿岛主岛的阴影在侧后方飞速掠过！
速度！前所未有的速度！
张成站在剧烈颠簸的船头，山文甲在狂风中铮铮作响！他死死抓住船舷，任由冰冷的海水拍打在脸上，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一片相对平缓的海岸线轮廓——白龙滩！
暮色西合，海天相接处一片苍茫。
三艘船体明显吃水很深的倭寇补给船，如同三只臃肿的海龟，正缓缓驶近白龙滩那简陋的木制栈桥。栈桥附近，只有零星几十名倭寇护卫，正懒散地警戒着，显然并未料到死神己至！
张成染血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如同修罗般的狞笑！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雁翎长刀，刀锋首指白龙滩，炸雷般的咆哮声压过了海风的呼啸和船体的轰鸣：
“目标——倭船！弓弩手！三轮火箭！覆盖栈桥！火油罐准备！”
“跳帮队！随我——杀！！！”
“杀——！！！”
戚家军压抑了许久的战意，如同压抑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震天的怒吼声，撕裂了白龙滩黄昏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