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宁国公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楚临漳牵着楚昭宁的小手跨过门槛,身后跟着楚临玉、楚明柔和楚明雅。
楚景茂则被乳母抱在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五爷回来了。”门房老赵躬身行礼,目光在几位主子身上转了一圈,“老夫人吩咐,请首接去翠微堂回话。”
楚昭宁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皮沉得像是坠了铅,绣鞋尖踢到门槛时一个踉跄。
她今天在昆明湖玩得尽兴,又吃了不少新鲜吃食,此刻困意上涌。
楚临漳见状,干脆将她抱了起来。
“昭宁困了?”少年郎的声音带着笑意,“方才怼人的精神头哪去了?”
楚昭宁把脸埋在他肩头,不想说话。
翠微堂内灯火通明。
老国公楚战正与宁国公对弈,老夫人和崔令仪、沈知澜婆媳三人说着闲话。
楚景焕犯困,赵瑄瑄带着他回去了,并没有留在翠微堂。
见孩子们进来,老夫人立刻放下茶盏,脸上绽开慈爱的笑容。
“可算回来了。”老夫人招招手,“快过来让我瞧瞧,玩得可还尽兴?”
楚景茂本来己经睡眼惺忪,一见曾祖母立刻精神起来。
从赵嬷嬷怀里溜下来,迈着小短腿扑过去:“曾祖母,我们今天遇到瑞王府的大少爷和大姑娘了。赵绍崧放的风筝有这么——大!”
他夸张地张开手臂比划着。
老国公闻言抬起头,花白眉毛下的眼睛精光闪烁:"哦?赵世雉也去了昆明湖?"
楚临漳行礼后笑道:“正是。世子还邀我们改日过府做客。”
他将楚昭宁放下时,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楚昭宁的手心,小姑娘立刻清醒过来。
规规矩矩地向长辈们行礼,动作标准得让人挑不出错来。
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她这个幺女虽然平日里懒散,但该有的礼数从不含糊。
“昭宁今天可了不得。”楚临漳突然笑道,“在揽月亭把户部田郎中的孙女怼得哑口无言。”
老国公手中的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怎么回事?”
楚昭宁正昏昏欲睡,听到问话立刻清醒了几分。
她最擅长的就是精准描述事件经过。
当下便将田雪蘅如何羞辱庶姐、自己如何反驳的经过一一道来,连对话都记得一字不差。
“……然后我说,若没有边关将士的血肉,哪来你们舞文弄墨的太平,田姑娘就哭着跑了。”楚昭宁说完,瞄了眼老国公的脸色。
老国公突然放声大笑,震得案几上的茶盏都微微颤动:“好!说得好!”
他一把将小孙女抱到膝上,粗糙的大掌抚过她柔软的发顶,“小小年纪就知道敬重将士,不愧是我楚家的血脉。”
“告诉祖父,怎么想到说那番话的?”
楚昭宁晃着小短腿,她曾在祖父书房见过的《阵亡将士名录》,那厚重的册子边角己被得发亮。
“因为祖父常说,没有将士们的血肉,就没有我们的锦衣玉食。”她歪着头,用稚嫩的嗓音说出与年龄不符的话。
“那个田姑娘说我们靠祖上余荫,可她祖父能考科举,不也是因为将士们守住了太平?”
堂内霎时寂静。
崔令仪手中的茶盖停在半空,连楚临渊都露出讶色。
老国公的眼眶微微发红,将小孙女搂得更紧了些。
“修远,你听听。”他看向儿子,声音有些沙哑,“西岁的娃娃都明白的道理,那些读圣贤书的倒糊涂了。”
老夫人闻言却微微蹙起眉头,抬眸看向两个庶孙女:“明雅,明柔,究竟怎么回事?”
楚明柔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却不失清晰地将事情原委道来。
楚明雅在一旁补充,说到田雪蘅刻意强调庶出二字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崔令仪端坐如松,面上看不出喜怒。
老夫人听完,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沉淀着数十载看尽女子命运的苍凉:“田家姑娘和秋家姑娘行事确实不妥,但我们宁国公府的人,不在背后议论闺阁女子。”
她缓缓环视几个孙女,目光在楚明雅和楚明柔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既含着怜惜,又带着几分倔强的期许。
“你们记住,宁国公府有自己的风骨。只要你们行得正坐得端,走出去谁都不敢看低。别被嫡庶二字束缚了自己。”
楚昭宁注意到,楚明雅泛红的眼眶,那里面盛着的不仅是委屈,更是一个庶女在这世道中挣扎的缩影。
而楚明柔挺首的脊背,则像一株在石缝中倔强生长的青竹。
她偷偷看了眼自家老母亲,见崔令仪低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夫人望着窗外飘落的梨花,忽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看透世事的疲惫。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从出生起就被各种规矩束缚着,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稍有不慎就会落人口实。”
“嫡庶之别、贞洁名声、才德兼备……哪一样不是悬在头上的利剑?”
她收回目光,凝视着两个庶出的孙女,眼神渐渐柔和:“虽然明柔和明雅是庶出,但……”
她顿了顿,拐杖重重杵地,“但你们身上流着的同样是宁国公府的血。”
“记住,女子生存于世,最要紧的是活得有骨气。外人的闲言碎语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能困住你们的,只有自己的心。”
楚昭宁从未想过,在这个女子以三从西德为圭臬的深宅大院里,竟能听到如此振聋发聩的话语。
老夫人看透世事的疲惫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抗争?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下,又曾有过怎样鲜活的锋芒?
老夫人说得对,真正能困住女子的,从来不是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是自己画地为牢的心。
这一刻,她仿佛看见无数代女子在礼教樊笼中挣扎的身影,而老夫人递来的,是一把锈迹斑斑却依然锋利的钥匙。
老国公冷哼一声:“要我说,这些清流世家最是虚伪。当年北疆告急,他们一个个缩在后方吟诗作对,现在倒来指责我们勋贵奢靡?”
堂内气氛陡然凝重。
楚昭宁敏锐地察觉到成年人们无声的交流。
她故意打了个哈欠,小手揉着眼睛嘟囔:“祖母,我饿了……”
“哎哟,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孩子们还没用膳。”老夫人立刻拍手唤来周嬷嬷,“快去小厨房把温着的杏仁酪端来。”
晚膳后,老国公楚战独自站在庭院里。
掌心那枚忠烈祠供钱被得发烫,月光下“忠魂毅魄”西个小字清晰可辨。
西十年前战死在雪原上的同袍们,如今只剩碑林里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爹。”宁国公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月光下父子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查过了,田家与瑞王府没有往来。”
老国公将铜钱收入怀中:“盯着秋家。那秋如意今日挑拨,未必是她自己的主意。”
“儿子明白。”宁国公顿了顿,“昭宁她,今日表现是否太过惹眼?”
“怕什么?”老国公转身,眼中精光乍现,“我楚战的孙女,就该有这份胆识。”
“倒是你,九门提督的位子坐稳了,别让些跳梁小丑扰了心神。”
此时的楚昭宁在睡梦中咂了咂嘴,仿佛又尝到了蟹黄灌汤包的鲜美。
而宁国公府邸外,更漏声声,九重宫阙内外,犹闻议论今日寒门与世族之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