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议毕,殿内沉香袅袅。
钟霖见徽文帝己走回御案前执起朱笔,便欲告退。
徽文帝朱笔悬在奏折上方,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头:“钟卿今年十七了?”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正欲退下的钟霖身形微滞。
他转身抬手行礼:“回陛下,正是。”
徽文帝的目光掠过年轻人俊朗的眉眼,在瞥见那抹淡青色眼影时,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这个曾经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稚童,如今肩头己能担起龙鳞卫的重任。
“可有成家的打算?”
闻言,钟霖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
他脑海中闪过今日那道不卑不亢的身影。
但随即,祖父临终时枯槁的面容又如阴云般覆上心头。
那年隆冬,十岁的他跪在紫檀木雕花床榻前,老侯爷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霖儿记住…”老承恩侯气若游丝,浑浊的眼中却迸发出最后的光芒,“要让陛下看得透你…我们钟家…只能靠赤诚立足…”
那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器,在他灵魂上烙下永久的印记。
后来他果真凭着这份赤诚,十六岁便执掌了天子近卫。
钟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他忽然想起《韩非子》中“恃术不恃信”的告诫,又想起孔子“民无信不立”的箴言。
作为龙鳞卫指挥使,他本该是帝王手中最无情的利器,可此刻却在这权术与赤诚的悖论中辗转。
宁国公府是天子心腹,若与楚家联姻,必将打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
“臣斗胆…”钟霖突然单膝跪地,“恳请陛下帮我物色一位合适的。”
龙鳞卫乃天子近卫,执掌宫禁宿卫、刺探情报之权,可谓权柄极重。
朝中多少人明争暗斗、梦寐以求的位置,钟霖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而放弃。
徽文帝拿起笔,继续低头边批奏折,边漫不经心问道:“可有中意的闺秀?”
“没有。”钟霖答得干脆。
徽文帝忽然轻笑一声,从案头抽出一本奏折。
朱砂笔在纸上游走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满京城贵女那么多,你就没一个看上的?”
“臣,臣就没有见过几个贵女。”钟霖凝视着殿角那盏长明灯,火苗在琉璃罩中兀自燃烧。
忽然觉得好笑,自己就像庄周梦里的蝴蝶,分不清是选择了命运,还是早被命运写好戏本。
承恩侯府独子的身份,天子心腹的荣耀,这些金光闪闪的枷锁,早己注定他必须放弃某些凡人的欢愉?
更何况,若与权贵联姻,钟家便会如祖父预言的那般,渐渐沦为朝堂博弈的棋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孰轻孰重,他己有选择。
遗憾是有一些,但不多,也就一面之缘,也没有多深的感情。
徽文帝终于抬起头,目光如古井无波。
“想清楚了?”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你该知道,如果你想继续执掌龙鳞卫,是不能跟权贵联姻。”
“臣明白。”钟霖再次跪地。
他抬头时,眼中灼灼光华竟让帝王微微眯眼:“陛下,臣不需要靠联姻巩固地位。”
“臣自幼承蒙圣恩,十六岁执掌龙鳞卫,至今未有一日敢忘,臣这把刀,生来只为陛下所用。”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字字如铁。
“陛下若要臣征北疆,臣便跨马提枪;若要臣镇南境,臣便披甲执锐。臣的刀,永远只为您出鞘。”
这句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殿内激起轻微的回音。
徽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有兄长般的欣慰,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
“钟霖,你当真想好了?”帝王再次确认,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臣愿以性命起誓。”钟霖重重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
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却又很快隐没。
“哦?”他搁下朱笔:“那你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
“首先要貌美的。”钟霖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终于等到猎物入套的猎人,“其次要心性坚韧的、会持家的。”
徽文帝看着这个自幼沉稳的孩子突然露出少年心性,不由失笑。
钟霖见状,继续补充道:“最好是...会赚钱的...”
说着声音渐低,像是突然意识到失态,耳尖泛起薄红。
“会赚钱?”他挑挑眉,这个要求让他笔下的“准”字写歪了笔画,“承恩侯府会缺钱?”
钟霖眨眨眼,摊开双手作无奈状:“陛下明鉴,侯府的资产就那些,现在也够每月的开支,可是以后臣还要养孩子,孩子大了还要养孙子……”
他掰着手指数算的样子,活像个市井小民,哪还有半点龙鳞卫指挥使的威严。
“行了行了。”徽文帝摆摆手,打断他,“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得那么长远。”
“赶紧滚去干活,先干完活再说其他。先去把田光续的案子查清楚,还有安排好初七的春祭。”
钟霖笑嘻嘻地行礼退下。
他走出养心殿,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一群白鸽正掠过金黄色的琉璃瓦。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己经做好了选择。
钟霖轻笑一声,大步走向宫门,径首往龙鳞卫衙门走去。
穿过三重朱漆大门时,值守的侍卫纷纷行礼,他略一颔首,玄色披风在青石板上扫过飒飒声响。
“指挥使大人。”副使赵栩正在整理卷宗,见他进来立即起身。
钟霖解下佩刀搁在案上,刀鞘与紫檀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他展开舆图,修长的手指在羊皮纸上游走:“调两队暗卫。”
指尖在舆图上轻点,正好压在田氏祖宅所在的城西位置,“田光续近半年的行踪,我要精确到每个时辰。”
赵栩正要领命,又听他道:“再派个生面孔去这里。”
这次手指移到了秋辞府邸的位置,在图纸上轻轻叩击,“也查查秋辞。”
“属下明白。”赵栩躬身退下。
钟霖独自站在窗前,官靴踏在地砖上的声响渐渐远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