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元宵,春寒料峭中,林先生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大氅来到书房。
楚昭宁早早地坐在书案前,两条穿着杏红绣鞋的小腿悬空晃荡着,鞋尖上缀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先生翻开泛黄的《大学》讲义,抑扬顿挫地诵读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楚昭宁一边听着,一边用胖乎乎的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圆周率的小数点。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有只麻雀正在梅枝上跳跃。
林先生瞥见她的模样,也只是捋了捋胡须,并不出声训斥。
这位五姑娘的天赋他是知道的,就算她的神魂飞到九霄云外,那些经史子集只要过一遍她的耳朵,就能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上。
“五姑娘,请背诵《大学》第一章。”林先生忽然点名,手中的戒尺轻轻敲了敲桌沿。
楚昭宁眨了眨眼,连停顿都没有,清脆的声音便流淌而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她背诵时微微晃着脑袋,发间系着的红绸带随之摆动,竟连林先生方才诵读时的抑扬顿挫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背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时,还学着先生的样子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林先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想起自己幼时背这段书,被父亲打了十下手板才记住。
如今五姑娘听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内心叹息一声,这样的天赋,他教了三十年书也难得一见。
既羡慕她能过目不忘,又嫉妒她将这天赋视若寻常
林先生摇摇头,继续讲解格物致知的道理,声音里却多了几分沧桑。
楚昭宁今早出门匆忙,忘记带她最爱的鲁班锁了。
平日里她总是一边把玩着那精巧的木锁,一边听课,现在两手空空,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小丫头坐在绣墩上扭来扭去,杏红色的裙裾在凳面上蹭出一道道褶皱。
她一会儿托腮望着梁上的燕子窝,一会儿用指甲刮着案几上的木纹,活像凳子上撒了一把绣花针。
好容易熬到散学时分,楚昭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正准备溜出去玩耍,余光却瞥见侧后方的楚景茂正皱着眉头跟《论语》死磕。
他的嘴唇蠕动着,反复背诵同一段落,却一脸茫然。
楚昭宁撇了撇嘴,元哥儿虽然能把整本《论语》倒背如流,但理解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
“元哥儿,昨天讲的‘学而时习之’明白了吗?”楚昭宁懒洋洋地倚在书案边问道。
楚景茂抬起头,额头上还带着方才苦思时留下的红印:“知道是知道了,但是不太懂为什么要‘悦’,读书明明很辛苦。”
楚昭宁翻了个白眼,这就是问题所在。
元哥儿能背诵却无法体会文字背后的情感与智慧。
就像捧着个金饭碗,只知道敲着听响儿。
“今天讲哪一段?”楚昭宁叹了口气问道,拖长声调问道。
“仁者爱人这一章。”楚景茂赶紧翻开书页,指着《论语·颜渊》篇。
楚昭宁凑过去看时,嗅到小侄子身上传来的奶香味。
忽然想起自己箱笼里藏着的糖渍梅子,顿时更没心思讲学了。
“元哥儿,你说什么是仁者爱人?”她心不在焉地问道,目光飘向窗外正在修剪花枝的仆役。
楚景茂挺起小胸膛,背书般答道:“夫子曰,仁者爱人,义者循理。就是,就是有仁德的人会爱护他人。”
说完偷偷抬眼观察姑姑的表情。
“那你可爱护他人了?”楚昭宁忽然转头看着他问道。
“我,我给扫雪的小丫鬟分过蜜饯。”楚景茂犹豫地说。
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还帮赵嬷嬷捡过掉落的顶针。”
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因为那次其实是他把顶针撞翻的。
楚昭宁深深地叹了口气,咋办呢,她感觉今天的楚景茂有点蠢,就更加的不想讲课。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后花园飘来,想必是戏班在排演新戏。
楚昭宁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她一把拉起楚景茂的小手,两个小不点溜出了书房。
楚景茂慌忙中不忘抓起案上的《论语》,书页在奔跑中哗啦啦地响。
两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国公府后花园的戏台前。
“姑姑,是又要玩说唱吗?”楚景茂兴奋地地问,方才的愁容一扫而空。
他还记得上次楚昭宁教他背论语的场景。
“不,是要教你真正理解仁者爱人。”楚昭宁神秘地笑笑。
说罢深吸一口气,对着后台方向喊道:“周班主!周班主!”
不消片刻,周班主跑来,拱手行礼:“五姑娘有何吩咐?”
眼角却不住地抽搐,这个小祖宗跑来这,又不知道要折腾些什么。
楚昭宁踮起脚尖,在周班主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周班主的表情从惊讶到无奈最后变成认命,活像被逼着吞了三个生鸡蛋。
“都听见了?五姑娘要排新戏!”周班主转身对闻讯赶来的伶人们喊道,“演好了有赏!”
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显然是在提醒某个小祖宗别赖账。
上次折腾了那么久,她竟然一点表示也没有。
不到一刻钟,戏班里的生旦净末丑都聚集在戏台前。
楚昭宁不知从哪搬来个小杌子,站上去清了清嗓子:“今日我们要演《仁者爱人》,都打起精神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有个扮花脸的小声嘀咕:“昨儿个才排完《牡丹亭》,这又是什么新戏码?”
被周班主一个眼刀瞪得缩了脖子。
“你,扮演个摔断腿的老丈。”楚昭宁指着一个常演老生的伶人道,“要演得可怜些,最好能挤出两滴泪来。”
又点了个常演富家公子的:“你扮个路过的财主,要拿鼻孔看人那种。”
最后选了个老实巴交的武生:“你当善良的樵夫,记住要演得敦厚。”
布置妥当,她跳下杌子,拉着楚景茂坐到前排的黄花梨圈椅上:“看好喽,这就是活生生的仁者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