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西的炉火，在死亡阴影的逼迫下，燃烧得异常炽烈。
废弃多年的高炉旁，欧冶赤膊上阵，古铜色的皮肤被炉火映得通红，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他挥舞着那柄祖传的重锤，指挥着徒弟和临时征召的青壮，如同驱赶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清理矿渣、修补炉膛、架设简陋但实用的风箱…每一道工序都在与时间赛跑。矿洞深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昼夜不息，含硫的贫铁矿被艰难地开采出来，堆积在炉旁。
盐井区，韩宝英不顾手臂尚未痊愈的剧痛，亲自带着一队士卒和归附的遗民，清理坍塌的井架，修复汲卤的轱辘。浑浊的盐卤被一桶桶提上来，在临时搭建的晒场上铺开，空气中弥漫着咸涩的气息。盐，是活命的根本，也是换取其他必需品的硬通货。
营寨的防御工事也在快速构筑。依托废弃的屋舍和盐井区天然的地形，挖掘壕沟，设置鹿砦，用砍伐的巨木加固寨墙。每一处制高点，都预留了射击位。石达开如同不知疲倦的磐石，巡视着每一个角落，鼓舞士气，解决纷争，更将所剩无几的火药和铅子如同眼珠子般看管起来，那是最后的底牌。
然而，坏消息如同跗骨之蛆，从未远离。
“报——！”斥候连滚带爬冲进临时搭建的指挥棚，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骆秉章前锋…距此己不足三十里！旌旗蔽日…至少有五千精锐！是…是湘军！打着‘鲍’字旗！”
鲍超！骆秉章麾下头号悍将！以勇猛凶残著称的湘军猛虎！
棚内气氛瞬间凝固。欧冶手中的铁锤停在了半空，韩宝英刚端起的水碗晃了一下，溅出几滴。不足两千的疲惫之师，面对五千养精蓄锐的湘军精锐？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所有人。
“父王…”韩宝英看向陈锐，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忧虑。高炉才刚刚清理完毕，第一块矿石都还没投进去！盐卤也远未结晶！拿什么抵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破烂彝人服饰、脸上涂着泥灰的汉子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正是岭承恩派来的联络人之一。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幸灾乐祸：
“石翼王！大头人让我问你，清妖的刀子都快架脖子上了，你的‘惊雷’呢？盐呢？铁呢？”他目光扫过忙碌却明显远未完成的工地，嗤笑一声，“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大头人说了，想活命，可以！攀西的盐井，归我们岭家！还有…”他舔了舔嘴唇，眼中凶光毕露，“把造‘惊雷’的法子，还有你身边那个懂行的老铁匠，交出来！我们岭家勇士，可以护着你们从后山小路…滚蛋！”
赤裸裸的趁火打劫！不仅要夺走攀西的根基，更要夺走技术的核心和人才！一旦答应，就算能逃出生天，也将彻底沦为丧家之犬，再无翻身之日！
“放屁！”欧冶身边的一个年轻徒弟怒目圆睁，抓起铁钳就要扑上去！
“住手！”石达开一声厉喝，压住了骚动。他看向那彝人使者，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回去告诉岭承恩，”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攀西，是我石达开用兄弟的血换来的！盐井铁矿，是攀西百姓活命的根！想拿走？让他自己带人来取！至于‘惊雷’和欧老…”
石达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锋利的刀锋：“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等我宰了鲍超，下一个，就轮到他岭承恩！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惊雷炸响！那彝人使者被石达开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骇得连退几步，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言，狼狈地转身就跑。
棚内死寂。所有人都看着陈锐。没有退路了！前有狼，后有虎！
“父王…怎么办？”韩宝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决绝。
“欧老！”石达开猛地转向老铁匠，“炉子，最快什么时候能点火投料？”
“最快…最快也要明日正午！”欧冶声音干涩，“就算点了火，第一炉铁水出来，也来不及打…”
“不要铁水！”石达开打断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我要炉膛里烧红的石头！越大越好！越烫越好！还有，收集所有能找到的废铁、破锅、烂锄头！欧老，您带着徒弟，立刻去办！能弄多少弄多少！”
欧冶一愣，随即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精光！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重重点头：“老汉懂了！包在我身上！”
“宝英！”石达开又看向女儿，“带人，把营里所有空坛子、陶罐，全部集中起来！装满沙土！还有，把寨墙后面，靠近盐井卤水池的那片洼地，给老子挖深！越大越好！”
韩宝英虽然不解，但毫不迟疑：“是！”
“其余人等！”石达开的声音响彻指挥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加固东面寨墙！把所有的抬枪，全部给老子架到东墙后面！用沙袋和门板盖好！火药组，把最后那点家当，按最大份量，给老子装填好！听我号令！”
命令一条条砸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整个攀西营地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爆发出最后的、近乎透支的力量。炉火在欧冶的催促下，被强行鼓风点燃，巨大的热量扭曲了空气。废铁被投入熊熊烈火。韩宝英带人疯狂挖掘洼地，将一坛坛装满沙土的陶罐堆在寨墙后。抬枪组将仅存的二十几杆沉重抬枪拖到指定位置，黑洞洞的枪口从沙袋缝隙中探出，指向东面谷口的方向。火药被小心翼翼地分装进枪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赴死的凝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焦灼中流逝。远处，沉闷的鼓点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死亡的丧钟，越来越近！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刺破云层时，攀西谷口外，一片肃杀！
五千湘军精锐，排着整齐森严的方阵，刀枪如林，旌旗猎猎！阳光下，崭新的号褂反射着寒光。阵前，一员身材魁梧、满脸横肉、身披重甲的悍将，端坐高头大马之上，正是“鲍老虎”鲍超！他轻蔑地看着远处那低矮破败、如同乞丐窝般的攀西营寨，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
“石逆余孽，果然逃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儿郎们！”鲍超声如洪钟，震动山谷，“骆帅有令！踏平攀西，生擒石逆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给老子杀——！”
“杀！杀！杀！”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爆发！湘军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长矛如林，盾牌高举，缓缓压向攀西营寨！步弓手紧随其后，箭矢斜指天空！
攀西寨墙上，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下，落在湘军厚实的盾牌上，如同挠痒痒。鲍超脸上的轻蔑更浓。
“石逆黔驴技穷了！加速！冲上去，碾碎他们！”鲍超挥刀怒吼！
湘军阵型开始加速！前锋的刀盾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顶着零星的箭矢，冲向寨墙！云梯被迅速架起！
就在湘军前锋即将扑到寨墙下，攀西守军似乎己无力抵挡的瞬间！
“抬枪组——！”石达开站在寨墙后方一处高台上，如同雕塑般的身影猛地举起手臂，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开火——！”
“轰轰轰轰轰——！！！”
攀西营寨东墙后方，如同火山喷发！二十几杆抬枪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巨大的火球喷薄而出！这一次，射出的不再是铁砂，而是欧冶带人连夜从炉膛里扒出来的、烧得通红滚烫的碎石块和融化的废铁渣滓！
致命的炽热霰弹！带着恐怖的高温和强大的动能，如同地狱喷发的熔岩雨，瞬间覆盖了寨墙下拥挤的湘军前锋！
“啊啊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喊杀声！被滚烫碎石砸中的士兵，盔甲如同纸片般撕裂，皮肉瞬间焦糊碳化！融化的铁水溅射开来，粘在身上滋滋作响，冒起青烟！密集的人群中，瞬间出现一片片血肉焦糊、青烟滚滚的死亡地带！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整个战场！
湘军前锋的攻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钢铁熔炉，瞬间崩溃！侥幸未死的士兵惊恐地看着身边同伴不形的惨状，精神彻底崩溃，哭爹喊娘地向后溃逃！
“稳住！不许退！督战队！！”鲍超又惊又怒，厉声嘶吼，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穷途末路的石逆，还有如此恐怖的“妖器”！
督战队钢刀出鞘，疯狂砍杀溃兵，勉强压住了阵脚。但攀西寨墙上，陈锐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放——！”
这一次，不是抬枪！而是韩宝英指挥的士卒，将堆积在寨墙后、装满沙土的沉重陶罐，如同滚木礌石般，狠狠砸向被抬枪轰击打懵、阵型散乱的湘军后续部队！
“轰隆！哗啦！”沉重的陶罐砸入人群，碎裂开来，沙土飞溅！虽然杀伤力有限，却再次引发了巨大的混乱！沙土迷眼，阵型更加散乱！
“就是现在！”石达开眼中凶光爆射，猛地拔出腰刀，指向寨外那片被刻意挖深、又被引入盐井卤水灌满的洼地方向！“火枪队！弓箭手！给老子往洼地那边赶！”
幸存的太平军火枪手和弓箭手，将所剩无几的弹药和箭矢，疯狂射向洼地方向，逼迫着混乱的湘军向那片泥泞的死亡陷阱移动！
“骑兵！骑兵包抄！给老子冲垮他们侧翼！”鲍超气急败坏，调派两翼骑兵试图挽回颓势！
湘军骑兵呼啸而出，绕过正面混乱的步卒，首扑攀西营寨侧翼！马蹄翻飞，烟尘滚滚！
然而，当他们冲到距离寨墙百步左右时！
“点火！”石达开的怒吼如同惊雷！
隐藏在寨墙侧面、洼地边缘的太平军死士，猛地用火把点燃了埋设在浅土层下的长长火绳！
“嗤嗤嗤——！”火蛇急速窜动！
“轰轰轰轰——！！！”
一连串更加猛烈、更加集中的爆炸在洼地边缘和湘军骑兵冲锋路线上猛然炸开！那是太平军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火药储备！被分装进陶罐，埋设成地雷阵！
火光冲天！泥土混杂着破碎的人体、战马残肢被高高抛起！冲锋的湘军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爆炸之墙，瞬间人仰马翻！战马的悲鸣和骑士的惨嚎响彻云霄！冲锋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粉碎！
“不——！”鲍超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精锐的骑兵在爆炸中化为齑粉，目眦欲裂！他精心组织的攻势，在攀西守军这层出不穷、狠辣刁钻的打击下，彻底瓦解！士气，跌入谷底！
攀西寨墙上，石达开浑身浴血硝烟，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战神。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扫过溃不成军的湘军，最后定格在远处帅旗下惊怒交加的鲍超身上。他缓缓举起手中卷刃的长刀，刀锋在血色朝阳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声音穿透战场的喧嚣，带着一种宣告胜利的冰冷与狂傲：
“鲍超！湘军的血，够不够染红我攀西的盐井？！不够，老子这里还有‘抬枪碎骨’，‘地火焚身’！有种，再来！”
鲍超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看着那如同地狱堡垒般的攀西营寨，看着身边惊恐万状的士卒，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这石达开，不是穷途末路，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疯虎！攀西，不是他的葬身地，而是他磨砺出的第一颗獠牙！
“鸣金…收兵！”鲍超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西个字，带着无尽的不甘与耻辱。
凄凉的锣声响彻战场。残余的湘军如同潮水般狼狈退去，留下遍地焦黑的尸骸和燃烧的残骸，以及那面在硝烟中傲然矗立的太平黄旗！
攀西，守住了！用智慧，用疯狂，用同归于尽的决绝！
盐井旁，第一炉真正的铁水，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带着炽热的希望，缓缓流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