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散尽,攀西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焦糊与卤水咸腥混合的怪异气味。寨墙内外,一片狼藉。焦黑的尸骸、破碎的兵器、燃烧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胜利。太平军士卒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殓袍泽的遗体,加固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工事。疲惫刻在每个人脸上,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坚毅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攀西,守住了!
然而,石达开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看着忙碌的部下和远处仍在冒着袅袅青烟的高炉方向,眉头紧锁。胜利的代价,是最后的火药储备彻底耗尽!抬枪成了烧火棍,火绳枪成了摆设。鲍超虽退,但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进攻,只会更猛烈!没有火器,如何抵挡?
“父王,”韩宝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的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找到了!女儿找到了!”
石达开猛地回头:“找到什么?”
“硝!是硝!”韩宝英急促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如同劣质盐霜般的结晶体,带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和尿臊混合的气味。“就在盐井区后面那片废弃的猪圈、茅厕附近的土墙上!刮下来的!女儿记得以前听军中的老火器匠提过,这种‘墙霜’、‘地霜’,就是熬硝的原料!”
硝!火药的核心三要素之一(硝、硫、炭)!有了硝,就有了再造火药的可能!
石达开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狂跳起来!他一把抓过那小包硝土,凑到鼻尖,那刺鼻的气味此刻却如同天籁!他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宝英!你立了大功!欧老!欧老在哪?!”
“殿下!老汉来了!”欧冶闻声快步赶来,身上还带着炉火的烟尘。当他看到石达开手中的硝土时,浑浊的眼睛同样爆发出精光!
“欧老!您懂熬硝吗?”石达开急切地问。
欧冶抓起一点硝土,在指尖捻了捻,又闻了闻,重重点头:“懂!老汉年轻时在官办的火药坊打过下手!这硝土得先刮下来,用水浸泡、过滤,再反复熬煮结晶!只是…”他眉头皱起,“这攀西的硝土,杂质太多,出硝率怕是很低!而且熬硝费时费力,需要大量柴火和人手!鲍超那狗贼,会给咱们这个时间吗?”
“没时间也要造!”石达开的声音斩钉截铁,“这就是我们活命的唯一指望!宝英!”
“女儿在!”
“你亲自带人,把盐井区所有废弃的猪圈、茅厕、牲口棚,还有那些老墙根底下,凡是能刮出这种白霜的地方,全给老子刮一遍!人手不够,发动所有能动的百姓!告诉他们,刮一斤硝土,换半斤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盐,在攀西就是硬通货!
“欧老!”石达开转向老铁匠,“熬硝的灶,立刻搭建!就在高炉旁边,利用余热!锅不够,拆门板融了打锅!柴火不够,拆营棚!人手,我让所有没受伤的士卒都听您调遣!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第一锅硝结晶!能弄多少是多少!”
“三天?!”欧冶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石达开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猛地一跺脚,“老汉…拼了这条老命!”
命令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死气沉沉的攀西营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和恐惧。韩宝英带着一队队士卒和眼睛发亮的百姓,如同蝗虫般扑向盐井区每一个可能产出硝土的角落。铲子、瓦片、甚至用手抠,灰白色的硝土被疯狂地刮下来,装进箩筐、麻袋,源源不断地运往高炉区。
高炉旁,一个新的、巨大的土灶迅速垒砌起来。几口临时用破铜烂铁融铸成的大锅架在灶上。欧冶赤膊上阵,指挥着几十个青壮,将刮来的硝土倒入大木桶中,加入从盐井引来的卤水(含钾,有助于提纯),疯狂地搅拌、浸泡。浑浊的泥浆水被一桶桶舀出,倒入铺着多层粗麻布的简易过滤槽。过滤后的、相对清澈的硝水,被引入大锅中。
“加火!猛火熬!”欧冶嘶哑着嗓子吼着。
巨大的柴堆被点燃,烈焰舔舐着锅底。攀西的夜晚,被这新燃起的希望之火烧得通明。高炉的火光、熬硝灶的烈焰、还有寨墙上警戒的火把,将整个营地映照得如同白昼。
石达开如同不知疲倦的监工,亲自守在熬硝灶旁。刺鼻的蒸汽混合着浓烟升腾,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不住咳嗽。汗水如同小溪般从每个人的额头、脊背淌下,在布满烟灰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锅中的液体剧烈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水分在快速蒸发,锅底开始析出白色的结晶。
“成了!殿下!出硝了!”一个眼尖的士卒指着锅底兴奋地大喊。
欧冶立刻用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刮起一层结晶,放在手心仔细查看。灰白色,颗粒粗糙,夹杂着不少泥沙杂质。“杂质太多!火力不够均匀!继续熬!把水熬干!等锅底结厚了再起!”老铁匠经验丰富,毫不放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锅中的液体越来越少,锅壁和锅底凝结的硝霜越来越厚。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每一个熬硝人的身上。有人累得首接瘫倒在滚烫的地上,被同伴拖到一边;有人被蒸汽烫得手上满是水泡,却咬着牙继续搅拌。
“父王,您去歇歇吧,女儿盯着。”韩宝英看着石达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手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心疼地劝道。
“鲍超的探马就在附近游弋,我躺下也睡不着。”石达开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目光死死盯着那几口翻滚的大锅,“这锅里熬的,不是硝,是我们几千兄弟的命!”
终于,在第三天的黎明前,第一锅硝熬制完成!锅被小心地端下灶台,冷却。欧冶用特制的木铲,将锅底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硝块小心地铲起。杂质很多,颜色灰暗,远不如官制的纯净,但其中蕴含的硝酸钾成分,足以让石达开心跳加速!
“快!碾碎!筛粉!”石达开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激动。
简陋的石臼被搬来,木槌反复捶打。粗筛一遍遍过滤。灰白色的硝粉,带着刺鼻的气味,如同金沙般堆积在铺开的兽皮上。
“硫磺呢?木炭呢?”石达开追问。
“硫磺有!”欧冶立刻让人搬来几个小陶罐,里面是黄澄澄的硫磺块,“攀西这贫铁矿里伴生了不少硫磺矿渣,老汉之前就收集了一些,提纯过了!木炭…高炉那边有的是上好的硬木炭,碾碎就是!”
“好!欧老!立刻配药!按…按七硝二硫一木炭的比例!”魂穿到石达开身上的陈锐凭着前世的记忆和军中老匠人的口述,报出最经典的黑火药配方。
高炉旁的角落,成了临时的火药作坊。硝粉、硫磺粉、木炭粉,在巨大的石槽中小心翼翼地混合。每一次搅拌都屏住呼吸,生怕一丝火星引发灾难。最终,灰黑色的火药混合物呈现在众人眼前。
“成了吗?殿下?”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陈锐。
石达开没有回答,他亲自用小勺舀起一点点混合粉末,走到远离人群的空地,放在一块石板上。他深吸一口气,用火折子点燃了引信。
“嗤——!”引信快速燃烧!
“轰!”一声沉闷但清晰的爆炸声响起!石板被炸出一个小坑,碎石飞溅!
“成了!殿下!火药!是我们的火药!”短暂的死寂后,狂喜的欢呼如同火山般爆发!士卒们激动得互相捶打,有人甚至喜极而泣!这沉闷的爆炸声,在他们耳中,比仙乐更动听!这是生的希望!是反击的号角!
欧冶老泪纵横,捧着那灰黑色的粉末,如同捧着稀世珍宝。韩宝英也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尽管牵动了手臂的伤口,疼得她首抽冷气。
石达开看着欢呼的人群,看着手中那粗糙却意义非凡的火药,再望向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煎熬,值了!
“传令!”石达开的声音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力量,“火药组,立刻开始大量配制!抬枪组、火枪队,准备装填!欧老,继续熬硝!攀西的每一寸硝土,都要给老子刮干净!我们的‘惊雷’,要再次在鲍超的脑袋上炸响!”
攀西的炉火与硝烟,在黎明中交织。这简陋作坊里诞生的粗糙火药,将成为撬动历史天平的第一块基石!
远处山梁上,几双属于岭承恩探子的眼睛,将攀西营地这彻夜不息的“熬霜”火光和那声沉闷的爆炸尽收眼底,带着深深的忌惮与疑惑,悄然隐入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