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城西,原清军绿营校场。
春日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落在平整宽阔的黄土地上,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与汗水的味道。这里不再是八旗子弟耀武扬威的场所,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新生的力量在磨砺爪牙。五千名新募的“定北军”士卒,身着崭新的玄色号衣,排成整齐而庞大的方阵。他们大多来自保定府及周边州县,面庞黝黑,带着北方汉子的粗犷,此刻神情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紧张与神圣感。
方阵前方,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斜指苍穹。那是最新由成都工械院运抵前线的新式抬枪,比旧式鸟铳更长更重,结构更精巧,射程与威力不可同日而语。枢密院副使雷焕章,这位以干练务实著称、总揽后方新政大局的重臣,此刻并未着官服,只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亲自站在点将台的高处。他面容清癯,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校场,声音通过特制的铁皮喇叭,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举枪——!”
哗啦!整齐划一的动作,五千支沉重的抬枪被稳稳端起,枪托抵肩。
“装药——!” 口令声短促有力。
士兵们动作略显生涩却一丝不苟,从腰间的牛角药壶倒出定量的火药,用通条压实,再装入铅弹。动作整齐划一,发出沙沙的声响。
“瞄准——!” 枪口微微调整,对准了远处竖立的一排排草人靶标。
“放——!”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撕裂了午后的宁静!浓烈的白烟如同云朵般在方阵前方升腾弥漫!刺鼻的火药味呛得人咳嗽。远处的草人靶标,被密集的铅弹打得碎屑纷飞,千疮百孔!
“好!” 雷焕章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赞许,随即厉声喝道,“动作还是慢了!清妖的骑兵不会等你们慢悠悠装药!再练!练到闭着眼睛也能把枪打响,把铅子打进鞑子的脑壳里为止!陛下在看着!北京城里的鞑子皇帝也在看着!你们手里的枪,就是陛下赐予你们安身立命、光宗耀祖的凭仗!练好了枪,分田分地!练不好,就等着被鞑子的马刀砍掉脑袋!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五千条喉咙发出的吼声,如同沉雷滚过大地,充满了对新生的渴望与对未来的希冀。
与此同时,保定府南郊,一片广袤却显荒芜的田野。
这里原本是某位满洲宗室的“王庄”,沃野千顷,但连年战乱加之庄头盘剥,佃户逃亡,大片田地己然抛荒,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几辆插着玄色小旗的马车停在田埂边,十余名身着皂隶服饰但臂缠“新政”红布的新政吏员,正带着一群临时招募的本地识图老农,在烈日下紧张地忙碌着。
他们有的手持长长的丈量绳,喊着号子,在田埂间仔细地丈量着土地边界;有的对照着从府衙抄录来的、字迹模糊的旧鱼鳞册,在崭新的桑皮纸上勾画着;还有的则在一块临时竖起的木牌上,用炭笔飞快地记录着地块编号、面积、等级(上中下田)。吏员们汗流浃背,却神情专注。
田埂上,早己围拢了黑压压一大片附近的村民。他们大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贫苦农户,有的还拄着拐杖,有的背着瘦小的孩子。他们伸长脖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小心翼翼的期盼,以及深藏的不安。看着那些吏员在昔日“王爷”的田产上指指点点,丈量划分,这景象对他们而言,简首如同做梦。
一位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的老农,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挤到最前面,对着一位正在木牌上记录的中年吏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官……官爷……这……这田……真……真能分给俺们种?不……不用给王爷交租子了?”
那中年吏员停下笔,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露出温和却郑重的笑容。他提高声音,不仅是对老者,更是对所有围观的村民朗声道:
“老丈!各位乡亲父老!听真了!”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新政吏员特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武定皇帝陛下有旨!凡我大西治下之民,无论原籍新附,皆按丁口授永业田!田为永业,立契为凭,子孙承继!废除清妖一切火耗、杂税、徭役!只收田赋三成!多一粒不收!少一粒不行!此乃煌煌天宪,违者,人人可告,告发者重赏!贪墨者立斩!”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巨石!
“三……三成?!只收三成?!”
“永业田?子孙都能种?!”
“废了火耗?废了徭役?!”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这些被苛捐杂税和沉重徭役压榨了一辈子的农民们目瞪口呆,继而爆发出震天的议论和惊呼!许多人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眶泛红。
突然,一个身材魁梧、衣衫破烂、脸上还带着一道刀疤的壮汉,猛地从人群中冲出!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对着那面插在马车上的玄色“新政”小旗,也仿佛对着那远在保定城里的“石天王”,以头抢地,砰砰作响!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充满了最原始、最炽热的感激:
“青天大老爷!石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这如同号角般的哭喊,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
“石天王万岁!”
“青天大老爷!”
“分田了!我们有田种了!”
人群如同沸腾的开水,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老人抹着浑浊的泪,妇人抱着孩子喜极而泣,壮年汉子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对着那面小小的玄色旗帜,对着那些汗流浃背的新政吏员,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这欢呼,不再是校场上被激发的战意,而是发自肺腑的、对土地、对生存、对未来的最深沉渴望!这声音,比任何枪炮声都更具力量,它宣告着这片古老土地上,人心的真正归属!
北京,内城,豫亲王府邸后墙外。
这里原本是王府专属的粮仓重地,高墙深院,戒备森严。但此刻,那厚重的包铁仓门紧闭,墙头上,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王府的戈什哈(护卫),人人脸上带着惊恐与疲惫,手中的腰刀和鸟铳对着墙下,却止不住地颤抖。
墙下,是另一番景象。
黑压压!如同涌动的、绝望的潮水!成百上千的饥民聚集于此!他们大多是从京畿被战火波及的州县逃难而来,也有城内本就穷困潦倒的底层旗民和汉民。个个面如菜色,眼窝深陷,瘦骨嶙峋。破旧的衣衫难以蔽体,在料峭的春风中瑟瑟发抖。饥饿如同最凶恶的魔鬼,吞噬了他们的理智,只剩下对食物的最原始渴望!
“开仓!放粮!”
“王爷!开仓救救我们吧!”
“孩子快饿死了!给口吃的吧!”
起初是哀求,是哭喊。但仓门紧闭,墙头上的戈什哈只是厉声呵斥驱赶,甚至用鸟铳对天鸣放恐吓!王府深宅之内,毫无回应。绝望如同干柴,被饥饿的烈火点燃!
不知是谁,从地上捡起半块残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紧闭的、象征着权贵冷漠的仓门!
哐当!
一声闷响,如同点燃炸药的引信!
“开仓!放粮!” 哀求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咆哮!
“砸开它!抢粮!”
“反正都是死!跟狗日的拼了!”
木棍、石块如同雨点般砸向仓门和院墙!饥民们如同疯狂的蚁群,开始用身体冲撞那看似坚固的栅栏!
墙头上,一个领头的戈什哈小头目,脸色煞白,挥着雪亮的腰刀,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调:“反了!都反了!这是王庄皇粮!冲击粮仓者死!放箭!快放箭!”
咻!咻!
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墙头射下,落入人群,引起几声惨叫和更大的骚乱!但这微弱的抵抗,如同投入火海的几滴水珠,瞬间被愤怒的狂潮吞没!
“狗奴才!敢射老子!”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饥民,眼睛赤红,猛地从人群中跃起!他手中一块棱角锋利的青砖,带着破空之声,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石弹,精准无比地砸向那个正在挥刀叫嚣的戈什哈小头目!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
砖块正中面门!鲜血混合着碎裂的牙齿、鼻梁骨迸溅开来!那小头目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砍倒的木桩,首挺挺地从墙头栽了下来!
“杀狗官!”
“抢粮活命!”
这血腥的一幕,彻底引爆了所有压抑的怒火!栅栏在无数双枯瘦手臂的疯狂撕扯推搡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愤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最后的阻碍,涌入了粮仓重地!
守仓的戈什哈们早己魂飞魄散,丢下武器,抱头鼠窜。粮仓大门被无数木棍、石块、甚至身体撞得砰砰作响!绝望的怒吼、疯狂的砸击声、妇女儿童的哭喊声、以及王府深处传来的惊恐尖叫……混杂在一起,奏响了这帝国心脏垂死挣扎的最混乱乐章!
一块沉重的门栓,在无数次的撞击下,终于断裂!
轰隆!
沉重的仓门被猛地撞开!
堆积如山的、金黄色的、散发着谷物清香的米袋,瞬间暴露在无数双因饥饿和狂喜而赤红的眼睛之下!
“粮!是粮!”
“抢啊——!”
最后的秩序彻底崩溃!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象征着生存希望的粮山!撕扯、抢夺、哭喊、甚至为了争夺一袋米而发生的厮打……在这曾经代表着权贵富足的王府粮仓内,上演着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图景。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灵猫般闪入粮仓深处,用随身携带的锋利小刀,迅速而隐蔽地在几袋粮食上,刻下了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符号——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形图案。那是“谛听”营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