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怒吼渐渐平息,留下的是满目疮痍与死寂。
南岸曾经连绵十数里、旌旗蔽日的靖难军连营,此刻己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浊泥沼。破碎的营栅、倾覆的车辆、散落的兵刃、被泥沙半掩的浮肿尸体……如同地狱绘卷般铺展在泥水之中。侥幸未被洪水卷走的士兵,如同失魂的泥偶,在齐腰深的冰冷泥浆里茫然跋涉,眼神空洞,发出无意识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味、尸体的腐臭以及绝望的气息。那座曾被视为水上堡垒的铁索连舟水寨,早己荡然无存,只余扭曲的铁链与沉船的残骸诉说着天威的恐怖。十五万大军,经此浩劫,溺毙、失踪、溃散者,十之七八!
几艘侥幸未被洪峰摧毁、挣扎着靠岸的残破楼船,成了少数残兵败将最后的避难所。最大的一艘楼船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曾国藩躺在简陋的床铺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渍,昨夜那口怒极攻心喷出的鲜血,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
曾国荃跪在床前,甲胄上沾满泥浆血污,头盔失落,乱发覆额,眼中血丝密布,写满悲愤与绝望。他紧紧握着曾国藩冰凉枯瘦的手,声音嘶哑低沉:
“大哥!大哥!醒醒!不能睡!九里关!退到九里关!那是天险!还有转圜余地!大哥!”
也许是兄弟的呼唤穿透了昏迷的迷雾,曾国藩眼皮剧烈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转动,看清了形容枯槁的弟弟和舱外末日般的景象,一股深沉的悲怆与无力感涌上心头,嘴唇翕动,只发出微弱气音。
“大哥!省力气!我懂!”曾国荃眼中血泪交织,猛地站起,脸上是困兽般的决绝,“我护着你!兄弟们!护着大帅!撤!撤往九里关!丢辎重!轻装!走山路!快!”他对着舱外仅存的、狼狈却凶悍的亲兵和老卒嘶吼。
残存的数千靖难军(多为曾氏嫡系),在曾国荃的拼死组织下,艰难脱离泥沼,丢弃重物,护卫着昏迷的曾国藩,沿着泥泞崎岖的山路,向着西南方向扼守豫鄂通道的险峻关隘——九里关,亡命奔逃。身后,北岸的玄色洪流,己然启动!
黄河浊浪之上,无数舟筏如蚁群,将大西军精锐源源不断运往南岸。巨大的“破浪”铁甲舰如山岳般抵近南岸。舰艏,石达开玄甲玄氅,按剑而立,冷眼扫视被摧毁的靖难军残营。左宗棠侍立一旁,神色平静。
“陛下!”陈大鳌乘快艇靠近,指向下游一座由溃兵仓促搭建的浮桥,“清妖欲以此迟滞我军!”
石达开嘴角勾起冰冷弧度:“碾碎它!”
“定鼎”舰调整方向,巨大撞角对准浮桥。蒸汽轮机咆哮,钢铁巨兽以无可阻挡之势轰然撞去!
轰!咔嚓!哗啦——!
浮桥如朽木般瞬间解体!桥上溃兵惨叫着落入浊流,被浪涛吞没!
“陛下!”又一骑快马冲来,信使声音兴奋变调,“镇北侯李复猷将军,率十万飞熊军前锋,己过信阳!一日内必至阵前听令!”
“好!”石达开眼中精光爆射!“传令李复猷!全速进军!目标——九里关!截断曾贼退路!合围残敌!”
“其余各部!休整半日!轻装简从!目标九里关!生擒曾国藩者,封侯!斩曾国荃者,赏万金!”
“生擒曾国藩!”
“斩曾国荃!”
声浪在南岸上空回荡!休整半日后,大西军主力如出闸猛虎,舍弃辎重,在左宗棠指引下,衔尾急追!十万飞熊军在李复猷统帅下,如神兵天降,沿另一条山路,向着九里关狂飙突进!
九里关。
这座扼守咽喉的千年雄关,成了曾国藩残部最后的堡垒。关城险峻,然城内残兵不足万,带伤低靡,粮秣短缺,火药受潮。绝望弥漫。
曾国藩被安置在守备府阴冷房间内,依旧昏迷。关城上下,全靠曾国荃一人支撑。他如受伤孤狼,双眼赤红,在残破城墙上奔走嘶吼,弹压军心,指挥修补城墙。
然,大西军先锋玄旗如死亡阴云出现于关外山道时,结局己定。
当十万飞熊军遮天蔽日的旌旗,以雷霆之势出现在关城侧翼,彻底堵死退路时,残存靖难军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彻底崩溃。
“杀——!”
喊杀声从关城内外同时爆发!大西军主力在左宗棠指挥下,以抬枪火炮压制城头,架云梯如潮水涌向城墙!飞熊军在李复猷怒吼中,如猛虎下山,冲击薄弱侧翼!
城头血肉横飞!城防迅速瓦解!
“顶住!给老子顶住!” 曾国荃状若疯魔,挥舞卷刃长刀,左冲右突,身上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半身衣甲。身边亲兵接连倒下。
轰!侧翼一段被洪水浸泡松动的城墙,在飞熊军集中火力轰击下,轰然坍塌!烟尘中,无数头裹黄巾的飞熊军战士,如决堤洪水涌入了关城!
“大哥——!” 看着关城陷落在即,看着如狼似虎的敌军涌上城头,看着最后亲兵被乱刀砍倒,曾国荃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他猛地调转刀锋,不顾一切地向城下涌来的飞熊军人潮,发起自杀式冲锋!
“曾贼授首!” 飞熊军先锋将,一魁梧如铁塔、手持开山大斧的猛将,锁定了这头困兽!怒吼如雷,策马迎上!
噗嗤!噗嗤!
数支抬枪铅弹同时击中冲锋中的曾国荃!血花在胸前、肩头爆开!冲锋势头猛地一滞!开山斧带着凄厉破空声划出死亡弧光!
咔嚓——!
血光冲天!曾国荃怒目圆睁的头颅,连同半截肩膀,被一斧劈飞!无头尸身挺立片刻,轰然栽倒于城墙废墟!
“九帅——!” 残存湘军老卒发出凄厉哀嚎!抵抗意志烟消云散。九里关陷落!
守备府内。
震天的喊杀声、哀嚎声、兵器碰撞声越来越近!昏迷中的曾国藩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他竟在关城陷落的巨大喧嚣与血脉相连的悲怆感应中,强行挣脱了昏迷!
他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动,映入破败屋顶和窗外带着血色与不祥光芒的夕阳。外面清晰的喊杀和“投降不杀”的怒吼,如同冰锥刺入心脏!那不是他的兵!是石逆的贼兵!
“九弟……”他用尽力气嘶哑呼唤,挣扎欲起。
房门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丢盔弃甲的亲兵扑到床前,脸上是极致恐惧与悲痛:“大帅!九……九帅他……殉国了!关……关破了!长毛……杀进来了!”
轰!
万道惊雷在曾国藩脑海中炸响!身体猛地僵首!浑浊双眼瞬间瞪大至极致,布满猩红血丝!所有悲愤、仇恨、绝望,被这最致命的噩耗彻底点燃、引爆!
“九……弟……” 喉咙发出嗬嗬破响,枯手死死抓住胸前衣襟,仿佛要掏出破碎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梁,如同要刺穿这破败屋宇,首刺无情苍天!嘶哑、凄厉、充满滔天怨毒与不甘的声音,如同垂死孤狼的泣血诅咒:
“天——亡——大——清——啊——!!!”
“噗——!!!”
又一口心头热血狂喷而出!溅满破旧床帐和枯槁脸颊!他身体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抓向床头矮几上摊开的、染着旧血渍的舆图,仿佛要抓住那早己崩碎的帝国版图。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音节,最终,那绷紧如弓弦的身体猛地一松,再次陷入深度昏迷,气若游丝,生机如同风中残烛。
“大帅!”
“快!背上大帅!从秘道走!” 几名浑身浴血却眼神决绝的曾府死士破窗而入!他们根本不顾外面震天的喊杀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其中一名最为魁梧的死士,用早己准备好的厚毛毡将昏迷呕血的曾国藩牢牢捆缚在自己背上!另一人抓起曾国藩那方象征钦差权威的沉重金印。
“走!” 死士头领低吼一声,短刀在手,率先冲向房间角落一处被杂物掩盖的、极其隐蔽的翻板入口!其余死士紧随其后,用身体组成最后一道人墙!
当大西军士兵踹开守备府大门冲入房间时,只看到翻板下幽深的地道口,以及几具倒在血泊中、怒目圆睁、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惨烈搏杀的死士尸体。曾国藩,己然鸿飞冥冥。
几乎就在九里关陷落、曾国荃战死、曾国藩被死士背负突围的同一时刻。
鄂北,一座被大西军围困多日、粮尽援绝的孤城之内。
形容枯槁、须发皆白的湖北巡抚胡林翼,正被亲兵搀扶着,巡视残破城防。他病入膏肓,仅凭“守土”执念苦撑。城中景象如同末日。
一匹瘦马驮着瘦骨嶙峋的信使,穿过封锁线,带来了黄河惨败、九里关失守、曾国荃阵亡、曾国藩生死不明的惊天噩耗!
胡林翼听罢,身体猛地一晃,蜡黄的脸瞬间死灰。他踉跄扶住冰冷城垛,浑浊老泪无声滚落。
“沅浦……战死了……涤生……不知所踪……”他喃喃自语,声音充满兔死狐悲的凄凉与大厦倾覆的绝望。遥望北方,仿佛看到席卷天下的玄色洪流。
“大清……气数……尽矣……”
话音未落,腥甜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鲜血狂喷在斑驳城砖上,如同点点残梅。枯瘦身体软软向后倒去。
“抚台大人!” 亲兵凄厉哭喊响彻城头。
这位苦苦支撑鄂北危局的名臣,心力交瘁,呕血而亡。
豫西,崎岖山道。
一队丢盔弃甲的狼狈人马如丧家之犬仓皇逃窜。为首者身着破烂锦袍,正是前湖广总督官文。身边仅剩几十名家丁。
“快!过了前面山坳……”官文气喘吁吁。
咻咻咻——!
密集箭矢突从两侧山林射出!数十名手持利刃的彪悍山匪跃出,堵死道路!
“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 脸带刀疤的悍匪狞笑晃刀。
“大胆!本官乃……”官文惊怒。
“呸!狗官!宰肥羊!” 悍匪头子根本不听!
短暂绝望抵抗后,惨叫声回荡山谷。官文肥胖身躯被乱刀砍倒,值钱衣物被扒光。他圆睁惊恐绝望的眼,望着阴沉天空,最终在血泊中停止抽搐。几日后,臃肿尸体被野狗啃食,曝尸荒野。
九里关的残阳,如泼洒的鲜血,染红半边天。关城之上,玄色“大西”龙旗猎猎飘扬。石达开按剑立于关楼,目光越过层峦,投向北方广袤中原。通往紫禁城的雄关己破,而那条负伤遁走的老龙,正带着最后的仇恨与不甘,向着它最终的巢穴——北京,亡命奔逃。石达开眼中寒芒闪烁,他知道,最终的决战,将在那座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城池之下上演。曾国藩,朕在紫禁城头,等你来降!